蘇佑尋站起來扶住她,她沒推開,順著他借的力氣坐了起來。

她煩躁地把貓從床上推了下去,一手撐著床,皺著眉頭用另一隻手揉腰。

“腰麻是正常的,醫生說需要再等一段時間。”蘇佑尋解釋說。

一說起之前發生的事。

顧允禾像是在極力忍耐著什麼,她閉上眼睛推開他。

“蘇佑尋。”

她咬著牙,長出了一口氣,睜開眼睛認真地看向他:“我們得談談。”

這種情況比蘇佑尋自己預想的所有情況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沒有厭惡、沒有憤怒、沒有冷漠。

她甚至願意主動跟他交談。

蘇佑尋心緒沒有波動。

很神奇,但又像是一種戒備的狀態,他不允許自己的心情發生劇烈波動。

他坐回矮腳椅上,認真聽話得像個準備上小學第一堂課的小學生。

將全身心的注意力都放在面前的女孩兒身上。

“好。”

顧允禾俯視著他曲起的長腿,表情一陣怪異:“你為什麼要坐那麼矮的凳子?不難受嗎?”

她會跟他討論這種話題是他意外的。

蘇佑尋低頭看了自己一眼:“還好。”

“……”

蘇佑尋想了想,解釋:“醫生說,這樣有助於我冷靜下來,讓心情輕鬆。”

然後他站起來,去搬來另一張正常木製椅子,在她身邊重新坐好。

牆上的鐘表緩慢地走著,發出卡卡的聲響。

“我沒想到我們兩個會以這種形式再見面。”顧允禾開口說,她眼睛清澈,“很突然,你拿槍的時候嚇到我了。”

“抱歉。”

“知道嗎,你從來沒那樣對過我。吼我,或者——”

顧允禾伸出自己的指甲向他展示他的“罪行”,卻發現指甲已經被他修好了。

蘇佑尋依舊認真一動不動地望著她。

顧允禾收回手,聳肩:“反正就是這樣,之類的。”

“你不能再那樣做了。”

蘇佑尋:“我盡力。”

顧允禾皺起眉:“不能只是盡力,你的槍唯獨不能對準我,明白嗎?”

“那不是槍。”

“那種東西也不行,你發過誓,永遠不會傷害我。”

如果不是蘇佑尋真真切切地記得這半年來的痛苦。

她的態度,讓他以為一切都是一場錯覺。

顧允禾眼裡有一種莫名的執著,還有支撐她擁有這份執著的東西。

如果他不同意,她會一直就這樣看著他,直到他同意。

蘇佑尋張了張嘴,啞聲半天。

就這麼對望著。

他覺得他的胸口又開始痛了,像有千萬斤重的東西壓得他喘不過氣,好不容易回來的平靜裂開了縫。

喉嚨處的肌肉發緊:“你去哪兒了?”

這是他梗在心裡兩百個日夜撕扯的問題。

他回應不了她的話。

自從她消失了以後,他從沒成功控制得住過他的脾氣。

助理醫生時時刻刻跟在他的身邊準備著麻醉針,以防止他突如其來的暴躁傷害別人或者他自己。

她回來後對他遭遇的一切不管不問,第一件事就是要求他對她像往常一樣。

他怎麼做得到。

他恨不得讓她親自體味體味他究竟是怎麼熬過來的。

顧允禾怔了一下,隨後眉頭擰得更深:“不管我去哪兒了,現在我回來了,即便你沒有撞見我,我也會回來。”

這不就足夠了。

而蘇佑尋顯然並不認為這算是回答。

他後槽牙咬緊,隱忍使他下顎處的咬肌明顯地繃了起來。

“這麼長的時間……你去哪兒了。”

他又問了她一遍。

為什麼要毀了自己家的賭場?為什麼要把顧家推向水火?

她是怎麼做到在大洋裡活下來的?

又是怎麼跑去的國外?

既然都決定去國外了,又為什麼還要坐上回國的飛機?

一個理由。

他想不明白她做這些的意義。

為了報復?可在殺了那麼多人後,她的罪名已經無法洗刷了,顧家才是她的保護傘。

還是為“愛人”剷平道路?謝老爺子死了,謝圖南沒有毒品的配方,發作起來他根本活不下去,謝老頭死了,謝家早晚會倒。

顧允禾視線掃到他左手死死握著椅子扶手,手背上青筋浮現。

那泛白的骨節,她有點兒懷疑他會把那脆弱的椅子攥裂。

她收回視線,伸出手指捏著脹痛的眉心:

“當時我殺了謝老爺子後被他的保鏢發現了,與其被子彈打成篩子,還不如跳海,說不定有一線生機。結果真的大難不死,被一個外國漁民打撈起來了,之後就一直住在國外休養,就是這麼——”

“簡單”二字還未來得及從嘴裡脫口而出,她便看到他坐著的身體開始發抖,他忽然一下從凳子上站了起來。

像是之前在飛機上給她的那種感覺,她仰起頭,覺得他有點兒危險的壓迫感。

“怎麼了?”顧允禾目不轉睛望著他。

她也想站起來,奈何腰麻得用不上力氣。

感覺自己突然被拿捏了。

如果說剛剛跟她對話的那個人,是她熟悉的、對她百依百順、將她捧在手心裡愛的蘇佑尋,蘇憨憨。

那現在這個,就像是來向她討債的。他的眼神裡充斥著不公、乖戾、偏執、報復……是他壓抑了多少年,從來沒放出來過的另一面。

不過這才正常。

像是剛剛那樣,她說一,他是一的,那99好感度她都得懷疑是假的。

她在他世界裡消失了半年,生死未卜,他每天尋找她,被這99好感度都快折磨瘋了,怎麼可能還平澹似水地聽她的話。

但即便這也沒什麼好害怕的,最初見面時他都沒能將她怎樣,更何況現在了。

顧允禾望著他的目光沒起波瀾。

看著他靠近,看著他捧起她的臉頰,他放大的面龐近在遲尺。

他的手掌曾經常年溫熱,尤其是冬天,熱乎乎的像暖爐一樣。

現在卻沁著細密的汗水,陣陣發冰。

“那是你的錯。”

“什麼?”

他突如其來冒出的話讓顧允禾摸不著頭腦。

“出賣顧家賭場、暗殺謝老爺子、最後跳海,那都是你的錯。”

顧允禾抿唇:“什麼意思?”

“只要你再給我一點時間,一點點時間…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給你,這些魯莽的髒事我都能替你做,偏偏你就是那麼沒有耐心?”

他嗓音發啞,說話的語氣很不討喜,帶著一股諷刺。

“既然選擇利用我,就該相信你的眼光,一直利用下去。”

“……”

“告訴你個好訊息,顧允禾小姐,您現在還有機會再次利用我,在我這裡,你有用不完的最後一次機會。”

這半年支撐他走下來的。

不只是他堅信她沒有死,還有能留住她的能力。

求著被利用,他可能還真是自古第一人。

他當然恨不得把她關起來,像個變態一樣給她套上鎖鏈,讓她再也跑不掉,讓她一直陪著他。

思念到最痛苦的那段日子,他恨不得啖其骨食其肉。

但他還是做不到。

他深知他的女孩兒性子烈,他怕折了她骨子裡的高傲。

她還小。

所以他會捧著她,哪怕她無法反抗地被他束縛在了身邊,他也要保護好她的傲氣,為她搬好臺階下來。

她是囚籠裡自甘墮落的公主,不是城堡裡屈居人下的寵物。

兩個人的臉貼得極近,近到他再靠近一點就能觸碰到她粉嫩的唇。

他日思夜想的地方。

顧允禾依舊平靜地望著他,沒有說話,除了灰耳貓跳上陽臺的輕盈腳步聲,房間裡靜悄悄的。

蘇佑尋控制不住發抖的手出賣了他的情緒。

他輕輕用唇碰了碰她的,她還是那樣深深地望著他。

沒有抗拒,也沒有露出以往隱忍的假笑。

她身上的氣息熟悉香甜得能把人折磨瘋,只有蘇佑尋自己知道他的渴望。

他又一次觸碰,她仍舊沒有避躲。

這個結果讓他捧著她的臉的手抖得更厲害了。

終於再也忍不住扣住她的後腦,吻了上去。

他啃咬著她的唇,大舌肆虐過她寸寸領土,像只困餓的獸恨不得將她整個人拆吞入腹。

這個吻粗暴纏綿,顧允禾就任他抱著。

直到他嚐到嘴裡的血腥味兒,嚐到嘴角有誰眼淚的鹹澀味道,才鬆開她。

蘇佑尋以為是他咬太疼了,她哭了。

可不是。

顧允禾低頭扯過紙巾擦自己斑駁唇瓣上被他咬破的傷口。

她用紙巾一下下沾著血口,很容易就止住了血。

蘇佑尋呆滯地抹了把自己的臉,入手的一片濡溼他才意識到眼淚是他的。

他沒有想哭的,甚至連鼻尖的酸澀都沒有。

眼淚就這麼流下來了,毫無徵兆,不受控制。

越來越多。

他慢慢地坐回凳子上,低著頭用兩隻手捂著整張臉,直到將臉捂得嚴嚴實實。

可是那些溼潤還是會透過指縫漏到外面。

高大的身體彎著,在主人極力壓抑中一下下發顫。

顧允禾坐在床上怔怔地看著他。

似乎難以理解他的突然的崩潰。

因為窗簾的遮掩,清晨大好的陽光在兩個人中間劃下一道清晰的分界線。

她的那一面陽光溫暖,而他的那一面卻籠罩在陰影裡。

陰影無盡地延長,延長到屋子的盡頭。

顧允禾胸口湧上一股說不出的憋悶,手裡攥著沾血的紙巾發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