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一過,臨安城的城門便開始關閉。
城門監的將士此時此刻幹活最賣力,除了那些輪值的將士,其他人都希望早些完成,好回家陪老婆孩子過燈會。
全老三便是最好的例子,他一邊跟身旁的王東四回憶著去年上元燈會的歡樂場景,一邊收拾著手上的行頭,話語中還帶著一絲遺憾,沒能給老婆搶到一個六工坊的花燈。
“不知道今年的上元燈會會怎麼樣?”
“那肯定更熱鬧呀!”
兩人怎麼也沒有想到,此生跟今夜上元燈會最接近的時刻就是現在。
僅僅過了片刻,當冬青門完全關閉,所有人的目光都逐漸迴向了御街之時,一個黑影趁著夜幕緩緩而來,落在冬青門的城牆上。
全老三和王東四都沒有意識到身邊有一個人,一眨眼工作,便失去了意識,倒在城牆邊,傷口都不曾流血,只是留下一條細細的痕跡。
其他值守的將士也都沒有發現,轉瞬間卻都已經身首異處。
黑影撤去,便有數名男子悄悄來到城門邊,將城門監守衛將士的屍首迅速拖走,又剝下他們的衣服換上,站到了這些將士的崗位上。
一炷香的功夫,冬青門又恢復了平靜。
同樣的事,也發生在南面的嘉會門。
悄無聲息。
正月十四,臨安城。
許多孔明燈懸掛著長長的綢帶緩緩升空,綢帶上面寫著“繁華盛世”、“天佑大宋”、“天下同樂”之類的話。綢帶底下綁著雕龍花石,石上龍樣刻著活靈活現,雕工精湛。
孔明燈和雕龍花石一高一低,沿著文市河兩岸一路排開。
御街兩邊各大樓開始了五花八門的叫賣,拼著老命招攬顧客。
歡慶的氣氛早早開始,人來人往之時正是這些樓賺錢的好時機。
微風吹過,孔明燈整齊劃一的左右搖擺,像是一個個站崗的將士,甚為壯觀。
此時此刻,整個臨安城的焦點都在此處。
蘇秉燈靠在牆邊,望著遠處數十隻孔明燈緩緩升空,不禁感嘆:“繁華當下,不及百姓之苦。”昨日瀰漫在運河邊上,倉基上糧食的塵埃還沒有散去,燭光下歡慶上元燈會的喜悅已經洋溢街巷。百姓前一秒還提著褲腰帶害怕糧食斷絕毫無生路,四處動亂,下一秒便為了皇朝慶祝繁華放下所有疲憊和尊嚴。
“百姓,只要不逼到絕境,都不會走上絕路。”
“當年如此,今日也如此,華夏大地孕育著的都是善良百姓,還有飢餓的野獸。”
趙憶南略有所思地看著蘇秉燈,身上輕微的皮肉傷帶著一絲疼痛提醒著她,事還沒有結束。
“孔明燈升空,半個時辰後便是上元燈會開會大典。”
蘇秉燈點了點頭,他知道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趙憶南挑了一個好點的位置,向空中發射了一發訊號。
紅光劃過天際,在夕陽西下的空中留下一絲紅暈。
這是親衛特備的集結訊號,就近望樓會透過特定的鼓聲通知親衛府,由親衛府在值最高官階人員帶隊前來救援。
此時,正是呂梁。
紅光落地,兩人簡單處理了傷口,順著泥地一路朝著遠處燈火通明的大營而去。
大營外,兩對老弱殘兵靠在木樁邊上,玩弄著手裡的枯樹枝,說著葷笑話,絲毫沒有注意到蘇秉燈和趙憶南。
哪怕看見了,估計也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假裝睡去。
蘇秉燈和趙憶南衝進營帳之時,一名男子正在焚燒桌案上的紙,見兩人進來,絲毫沒有緊張,更沒有驚訝,彷彿這一些都是順其自然的事。
“運河工程指揮使,工部尚書祝枝山!”
趙憶南出於多年辦案的直覺,快步上前,搶下了祝枝山手中的紙,
祝枝山似乎並沒有離開的意思,反倒是隨手提了一把小木凳,坐在案前等待蘇秉燈與趙憶南的問話。
紙上面清晰的標註著運河工程的各項事宜,包括所用材料,費用如何,對應的人力需求,還有剩餘的材料去向,似乎一切都十分正常。
趙憶南向蘇秉燈投去了無助的眼神,蘇秉燈便明白了一切。
“沒有看夠的話,一旁的箱子裡都是運河工程的資料。”
祝枝山都不問原由,不問來人,大方地展示著整個運河工程的來龍去脈,彷彿這一切都早已準備好,迎接他二人的到來。
趙憶南順著祝枝山的眼神,走到箱子邊上,緩緩開啟眼前這個棕色的木箱子。
箱子裡面堆放著一大摞書籍,標註著工程各個方面的資訊。
趙憶南隨手翻了幾本,都是條目清晰,內容詳實。若是要完整的全部看完,沒有幾天功夫根本來不及。
祝枝山笑眯眯地看著不知所措的趙憶南,帶著一絲玩味,恰如其分地映襯著他的小眼睛。
“工程人員均為在冊人員,找到花名冊與入城人員名冊逐一對比,再核實真實在場人員,即可發現其中奧秘。”
蘇秉燈提醒。
趙憶南恍然大悟,轉身撲在箱子上翻找著人員花名冊。
蘇秉燈心裡十分清楚,不能被眼前的情況迷惑,祝枝山對於他們的到來絲毫沒有驚訝,毫無疑問,定是已經有人通知了他,如今最關注他們二人行蹤的莫過於黃巾軍,換言之,工部尚書必定與黃巾軍有關。
祝枝山聽了蘇秉燈的建議,若無表情的臉上突然皺起了眉頭,似乎有什麼事出乎了他的意料。
片刻功夫之後,趙憶南興奮地那個人員花名冊放在蘇秉燈跟前。
花名冊裡裡清楚地記著所有運河工程的人員,姓名、籍貫、年齡、工種一清二楚。
蘇秉燈簡單看了一眼,就明白了其中的奧秘,一個運河工程,根本不需要如此多的打鐵匠。
既然花名冊有記載,去城門監和臨安府兩地核實打鐵匠人員數量即可發現其中貓膩。
兩人準備轉身離去。
祝枝山忽然哈哈大笑:“蘇秉燈,想不到你來得這麼快!”
“還是沒有你們的訊息快。”
“是我小瞧你了,當初臨安府尹莫無言說你是一個不可多得之人,性情雖然孤僻,但目光如炬,洞悉萬物,蛇魔鬼怪沒有能從你手中溜走的。我不信,還不是巡檢司給你的權力,讓東西兩廂黑白兩道都對你有所忌憚。如今看來,是我大意了,想不到還有人員花名冊。別查了,這個工程背後之人不是你能得罪的。”
“十年前我都沒有退縮過,更何況今日!”
“你是不怕,可是你身邊的人呢?”
工部尚書忽然將眼神轉移到了趙憶南身上。
蘇秉燈沉默了。
若是昨日,祝枝山這般威脅他絲毫不會放在心上,因為他沒有身邊人,他刻意維持與周邊人的距離,一心一意復仇,就是避免被挾持的悲劇再次發生。
可當趙憶南闖入他的世界之時,他的心中多了一份牽掛,一份不放下割不斷的牽掛,再也無法做出自我的決定。
“好好想想,蘇秉燈。”
趙憶南看出了端倪:“蘇秉燈,大丈夫當以大局為重,護聖上,守臨安,保百姓,頂天立地,不懼邪佞。”
祝枝山哈哈大笑:“你們太天真了,芸芸眾生皆為利往。”
他的話似有所指。
蘇秉燈豁然一笑:“我們走。”
他拉著趙憶南,用劍挑起簾幕,大步離去。
祝枝山衝了出來,吼道:“蘇閻羅,你走不了!”
聲音在空曠的營地裡一瞬間消散,顯得微不足道。
蘇秉燈卻內心警惕。
“蘇閻羅?!”
“蘇閻羅!”
……
不遠處,出現了許多黑衣之士,踩著塵土而來,披著晚霞,攔住兩人去路。
祝枝山微微一笑:“我告誡過你,留下人員花名冊,你們就可以走了。”
趙憶南將花名冊放進自己的懷裡,質疑:“天子腳下,難不成還想硬搶?”
“這不是硬搶,是你們主動交出來。”
還沒等兩人反應。
祝枝山對著黑衣眾人點了點頭。
眾人便撲了過去,數十把劍紛紛落下。
蘇秉燈推開趙憶南。
劍懸落半空。
“黃巾軍連正大光明的對決不敢嗎?一個個蒙著面,膽小如鼠!”
黑衣眾人才不管蘇秉燈嘲諷,手上的劍絲毫沒有緩。
蘇秉燈與趙憶南艱難地抵抗著,面對人數壓力,除了自我保護,沒有其他好的辦法。
幾回合下來,兩人已經漸感疲憊。
“得想個辦法堅持,呂梁應該已經快到了。從親衛府到此地不用一刻鐘。”
可還沒等兩人謀劃好,黑衣人的風格突然大變,從原先繳械為主,轉身變為劍指要害。
蘇秉燈措手不及,一把拉住趙憶南,護在身後。
劍劃過蘇秉燈的衣服,留下一絲血跡。
工部尚書似乎也未曾料到,瞪著大眼看著黑衣之人。
疲憊和舊傷再次讓兩人陷入絕境。
一個時辰不到的時間,居然兩次在運河工程這塊地上命懸一線。
“呂梁怎麼還不來?”
……
“誰說我還沒來?!”
一支銀羽箭,刺穿了蘇秉燈跟前黑衣人的喉嚨。
黑衣人的劍還停留在半空中,人卻已經倒下。
僅僅片刻時間,三小組的親衛在神箭手的護衛下,將蘇秉燈和趙憶南護在中間。
數以百計的銀羽箭從天而降,猶如一張織密的網,精準朝著黑衣眾人而去。
黑衣眾人面對突如其來的箭,絲毫沒有還手的餘地,眼睜睜看著銀羽箭插入身體中,只留下一絲疼痛的感覺,紛紛倒地。
祝枝山微微一驚,看情況轉變,眼珠一轉,趁機偷偷溜走。
留下一個耐人尋味的笑容。
一眨眼功夫,所有黑衣人都被清退。
蘇秉燈撥開人群,四下不見祝枝山,連忙叫來呂梁。
“一定找到工部尚書祝枝山,他知道一些資訊。”
呂梁指了指渾身帶血的蘇秉燈和一旁疲憊不堪的趙憶南,彷彿在說他們走了,你二人是否撐的下去。
蘇秉燈心領神會,點了點頭,讓呂梁放心。
呂梁領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