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玄妙剛來到母親所在的廂房門口,便看到她身邊伺候的王嬤嬤正在擺放膳具,母親身邊則站著兩名丫頭,一個是跟青梔一樣伺候了母親多年的穗蘭,另外一個則是粉黛。穗蘭年紀較長,做事沉靜穩妥,遇事也頗有主事之力,而粉黛,瞧她此時那雙圓溜溜的大眼盯著桌上的素菜就挪不動腿的樣子,鬱玄妙不用猜也知道純屬是給母親逗個樂子而已。

“母親。”鬱玄妙對鬱母行了個禮。

“來了,坐下來用膳吧!再慢兩步,這些菜都涼了。”鬱母慈愛地笑道。

“母親,剛才我不小心劃破了衣裳,便吩咐青梔補一下,因為比較著急,所以她就不出來吃飯了。你吩咐其他人將些飯菜送過去給她吧!”鬱玄妙說道。

“怎麼這麼不小心?劃破衣裳倒沒事,沒有劃傷自己吧?”鬱母一聽,便關切地問她有沒有受傷了。

鬱玄妙搖了搖頭,道,“女兒沒事,不過是衣裳劃破罷了。”

“既然沒事就好,穗蘭,你將這些素菜撥一些出來,再盛些飯,送過去妙兒的廂房吧!這寺中的飯菜都是定時定量的,晚去了怕是沒了。”鬱母吩咐下人。

“是的,夫人。”穗蘭低頭應聲。

“夫人,夫人,粉黛可不可以跟青梔姐姐一起吃飯啊?粉黛也餓了。”眼睛一直垂涎著桌上的素菜的粉黛一聽送飯菜立馬可憐兮兮地衝著鬱母問道,那嬌憨可憐的模樣讓人難以拒絕。

只是還沒等夫人開口,一邊的王嬤嬤就已經開口了,“放肆,你這丫頭,夫人都還沒用膳,你一個下人怎敢主子都還沒吃反而你當下人的先吃了?這成何體統!”

本來正準備提筷的鬱玄妙聽她這樣一說,立馬臉色就沉了下來,“王嬤嬤,粉黛不過是一孩子而已,小孩有些嘴饞也是正常的。加上她本來天性便是這樣,何必如此訓斥呢?”

“姑娘,話雖然如此,但是這丫頭是被咱們鬱家買下來當下人的,即便是天性如此,到了咱們鬱府便得守咱們鬱府的規矩,您說是嗎?”作為鬱母一直陪嫁來的王嬤嬤覺得自己跟在當家主母身邊那麼多年,對鬱家的規矩知之甚祥,眼前這二姑娘雖說已經回府三年,但是對於鬱府的規矩也未必有自己清楚。再加上這幾年來,她幾乎不怎麼邁出雲香苑,極容易讓底下些人哄了去。

王嬤嬤覺得自己這是為鬱府考慮,不過,在旁人的眼裡卻未必如此了。她這樣一說,旁人只覺得她是仗著自己年老資深又是夫人的多年陪嫁丫頭,在倚老賣老。

果然,鬱玄妙笑了,只是沒人發現她的笑意並沒達到她的眼中。

“哦?”鬱玄妙微微拉長的聲調,“是嗎?那聽王嬤嬤的意思就是王嬤嬤對咱們鬱府的規矩極為熟悉了?”

王嬤嬤還以為這是自家二姑娘準備抬舉自己,便表現出謙遜為主的模樣,道,“雖不能說全部知曉,但奴婢隨夫人陪嫁過來鬱家已經近三十年了,也算是頗為熟悉。”

“既然王嬤嬤對咱們鬱府的規矩這麼清楚,那難道你不知道尊卑有別嗎?母親都還沒開口,反倒你先訓斥了。不知情的人看到了,還以為嬤嬤才是主事之人呢。”鬱玄妙淡淡地說。

鬱玄妙此話一出,王嬤嬤才領悟過來自己這是越份了。她大驚,連忙跪下磕頭認錯,道,“請夫人恕罪,奴婢這只是一時心切,絕無越份之心,還望夫人饒恕奴婢。”

“好了,好了,不就是一孩子嗎?粉黛,你將飯菜送去吧。”一直沒開口的鬱母覺得這只是些小事,不必如此在意,便讓粉黛將飯菜送過去。

“王嬤嬤,你也起來吧!”粉黛出去後,鬱母便讓她起來。

此時王嬤嬤才敢站起來。

鬱玄妙沒有說話,只是極為隨意地動了動筷子,夾了一筷子最靠近鬱母的菜,然後送入口中。

王嬤嬤是什麼人?她是鬱府資歷深厚的老下人,多年的宅院生活早就讓她練就了一番察言觀色的本事,此時,她見鬱玄妙夾了離鬱母最近的一口菜,已經知曉自家二姑娘想讓自己明白什麼了。

按禮數規矩來說,她越過其他菜碟,只夾離夫人最近的菜,這是非常沒禮數的表現。但是她卻這樣做了,這分明就是提醒自己她是夫人的女兒,而她,不過是個下人而已。無論多受夫人倚重,也與主事無關。此時,王嬤嬤才驚覺自己失了分寸了,而且還給二姑娘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這段小小的插曲並沒有打斷鬱玄妙想要與母親聊天的心情,她吃了幾口菜以後,正想找個話題來開啟。或許是血緣關係,母女心有相通,鬱母反而先開口了。

“妙兒,等會用完膳以後,你留下來陪母親說說話,這兩天都顧著和未來親家母賞花,都沒空管你了!”鬱母笑道。

鬱玄妙乖巧地笑了笑,“好呀,正好女兒這兩天也聽到了一些有趣的事,剛好可以講給母親你聽。”

“是嗎?連妙兒都覺得有趣的事,母親倒要好好地聽上一聽了。能入咱們家妙兒耳朵的,定然是十分有趣的。”鬱母笑意更濃了。

晚膳過後,外面的天色早已昏沉了,穗蘭掌好了燈,然後退了出去,並且細心地把門給帶上。

“來,妙兒,來這裡坐!”鬱母輕輕拍了拍榻邊,讓女兒坐過來。

鬱玄妙放下手中的茶盞,然後走了過去坐在榻上。

鬱母看著女兒美麗清靈的面容,心中有喜有憂。

“妙兒呀,今日母親與上官夫人去賞花,上官夫人說想讓你和華言的婚期定在今年的秋天,你看可好?”鬱母憐愛地看著鬱玄妙說道。

今年秋天?呵,上官夫人怕是還不知道自己今天對上官華言所做的事吧?如果她知道了自己差點讓他斷子絕孫,不要說婚期了,怕是恨不得讓上官將軍提了刀過來了吧?

鬱玄妙垂眸不語。

鬱母以為她是害羞不語,心中倒是開心了三分。

她拉著她的手,笑道,“華言那孩子,母親也見過。劍眉星目,瀟灑俊朗,是個好男兒。不是母親不偏親,說實話,母親覺得華言比你長兄還要俊上幾分呢!”鬱母掩唇輕笑。

俊?也是,如果不是那混蛋還有幾分姿色和身份地位,就他那孟浪的行為,早就被人打斷狗腿了。鬱玄妙不屑地想。

“如果你覺得可以,那麼母親回去以後便跟你父親說說,將婚期定在今年秋天了。”鬱母繼續說道。

“母親,女兒只是三年前在外公府中見過那上官二公子一面,直到如今還沒再見過他。哪裡又談得上可以不可以呢?”語氣中流露出淡淡的屬於少女的抱怨。

鬱玄妙又不傻,既然已經知道對方是什麼人品,還能趕上去給自己找麻煩?她的腦子又不是跟那混蛋一樣被門夾了。現在想想先前撂話撂太快了,說什麼主動退婚呢?與其她們鬱府主動提出取消婚約還不如讓那混蛋自個兒取消,這樣丟臉也就不會丟她們鬱家的臉,理義上她們鬱家還能佔個優呢!

現在要以不變應萬變,先維持定親,如果真的訂了婚期,後面的麻煩就多了。

“你這樣想也對,既然這樣,那就遲些日子再與你父親大人講吧!”鬱母也心疼自己的女兒,畢竟她從小便不在自己膝下長大,多年的虧欠讓她現在格外憐惜她。加上婚姻也是人生大事,如果以後她嫁入上官家卻並不幸福,那麼作為母親,她也是會後悔一輩子的。

聽到母親這樣一說,鬱玄妙本來還擔心母親會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來枉顧自己的意願的心便放鬆下來了。

“妙兒呀,這麼多年,母親將你送到戚國公府,你沒有怪母親吧?”鬱母很擔心女兒會因自己從小將其送到自己母親膝下承歡而對自己產生隔閡。

“母親孝順,心疼外祖父和外祖母晚年經受喪子之痛,將女兒送去戚國公府也是為了撫慰二老的悲痛之心,女兒又怎會怪責母親呢?”鬱玄妙淡淡地說。

鬱母聽見女兒是理解自己苦衷的,一行熱淚忍不住潸然而下,“沒錯,當年長兄英年早逝,為國捐軀,父親一夜衰老,母親也纏綿臥榻不起,除了將剛出生不久的你送去撫慰二老,母親是別無他法呀!嫂子新寡,膝下也無一兒半女,戚國公府終日愁雲悲霧,母親實在是於心不忍啊!”過去往事被翻起,鬱母悲痛不已。

看著母親如此之傷心,鬱玄妙心裡多年積攢的怨也終於鬆動了些。

年紀還小的時候,她見周圍的玩伴都有父母親,而唯獨自己,總是孤零零一人。雖有外祖母和舅母疼愛,但是總歸填補不了那個缺憾。她覺得自己是被拋棄的。

直到三年前,父親被升為九江刺史的訊息傳來長安城,外祖母才驚覺自己也很快就到出閣年紀了,卻不曾為父母親盡過孝道,於是便傳信去廬陵城讓父母親派人來接自己回鬱府,以便能享幾年天倫之樂。

就這樣,她的十五年人生一直被別人安排得妥妥當當,沒人問過她是否願意,更加沒人問過她是否開心,是否委屈。即便是現在及箳了,所有的人仍然想用一個孝字就將她的後半生也給安排了,不過他們可能得失望了,現在她長大了,前事她可以用心去理解作為血緣之親的那份感情,但是,她以後的人生必須得自己掌控,任何人都休想染指。

鬱玄妙心堅如鐵地想。

“既然事情都已經過去了,母親也不要再過於傷心了,照顧好身體才是最重要的。”鬱玄妙自認不會是個乖女兒,但是假裝乖女兒對她來說卻不是什麼難事,於是她便低眉垂眼地軟言相勸。

鬱母見她如此達理體貼,真的覺得自己不知道是多少輩子修來的福氣才會有這樣的一個女兒。不過,她也很欣慰看到戚國公府將她培養得如此知書明慧,清靈動人。

“好好好,母親都聽妙兒的。”鬱母欣慰地點頭應承。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直到燭淚幾乎要淹沒燈芯了,鬱玄妙才以夜色不早為由離開了廂房。

而此時,上官華言則躺在東北懸崖上的石屋裡,屋裡燃起的燭光被偶爾吹進來的山風吹得左右搖擺。

他雙手枕在腦後,右腳擱在曲起的左膝上,靜靜地注視著掛在橫樑上的一首七言律詩,一個人在喃喃自語,“鬱玄妙,你真的是鬱玄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