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長興寺回來後,鬱玄妙人懶神疲,清明節雨下個不停,幾日也不曾見陽,她就像沒了骨頭一般,整天軟躺在前窗處的貴妃榻上,讀書作詩,品茗喝酒射覆,簡直就跟她平日口中不學無術的紈絝公子哥一般無二。
“姑娘,你竟然偷喝老爺的春櫻酒?。”青梔剛從西市醉霄樓買完烤雞回來,一進雲香苑便聞到了春櫻酒特有的酒香味,聲音立馬高了八個度。
“你不是說等奴婢買完醉霄樓的烤雞回來才喝的嗎?我的天呀,你到底喝了多少?”掀開珠簾,青梔不止聞到濃濃的酒香,而且還見自家姑娘正慵懶地靠在貴妃榻裡面,怡然自得地輕啜著手中的酒,桌上還放著一個空酒瓶。
已經喝完一瓶的鬱玄妙眼神有些迷離,她笑著對她搖了一下放在腿邊的另一瓶,打了個酒嗝,露出一絲孩子氣的表情,用食指和大拇指比出一點點,道,“沒……沒多少,就喝了一點點。”
“騙人,你看,你都喝成什麼樣了?”青梔真的是又氣又惱,她一把上去奪下她手中的酒瓶。
鬱玄妙七歪八倒地倒進了青梔的懷裡,她雙頰泛紅地指著她抱怨道,“誰讓你那麼慢,買那麼久都不回來。我見你那麼久都還沒回來,便想著先嚐嘗父親的好酒,喝著喝著,結果你就回來了……”
青梔聽到她的話立馬就怒了,那她的意思是不僅怪她回來得慢,而且還打斷她喝酒的興致了?
“不許你再喝了。”青梔將她還沒喝完的酒以及剩下的一瓶還沒開封的悉數拿走。
“不喝就不喝,反正你藏哪裡我也能找到。”鬱玄妙無賴地在她離開的身後做了個不雅的鬼臉,然後才倒回貴妃榻上傻笑。
春天是個極為美麗的季節,不僅春水生,春林盛,而且還有十里春風,百里繁花。此時雲香苑暖意漫生,桃香浮動。春風吹過,雲香苑中百花的香氣如同嘴裡殘留的春櫻一般香醇迷醉,鬱玄妙昏昏欲睡。
忽然,她想起了唐寅的詩句,笑了,此詩不正好應了此景嗎?
於是,她醉意朦朧地吟道:
“桃花塢裡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折花枝當酒錢。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須花下眠。
花前花後日復日,酒醉酒醒年復年。
不願鞠躬車馬前,但願老死花酒間。
車塵馬足貴者趣,酒盞花枝貧者緣。
若將富貴比貧賤,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將貧賤比車馬,他得驅馳我得閒。
世人笑我忒瘋癲,我笑世人看不穿。
記得五陵豪傑墓,無酒無花鋤作田。”
春櫻酒雖然入口甘醇清爽,但是其後勁卻是後勁十足,鬱玄妙喝了不少,此時正迷迷糊糊。忽然,她聽見了有人推門而入。鬱玄妙以為是青梔回來了,於是打趣笑道,“你的酒那麼快就藏好了?你可得藏得仔細些啊,不然很容易像父親那樣,就算是藏在他書房裡,你家姑娘也能尋著味找到!”鬱玄妙得意地笑。
不過進來的人卻沒有接話。
“怎麼了?青梔,你不會真的生氣了吧?”沒有聽到回答,鬱玄妙以為青梔在生悶氣。
“我說青梔,你家姑娘不就是多喝了幾口嗎,你至於要生氣嗎?”鬱玄妙覺得好笑。“你再這樣愛生氣下去,不用幾年,你肯定就會像王嬤嬤那樣滿臉皺紋。”鬱玄妙故意嚇唬她。
青梔依然沒有回答,醉意醺然的鬱玄妙終於察覺到有些不對勁了,她睜開眼睛看向來人,此時她才發現來人並非是青梔,而是一個陌生的……俊美男子。
鬱玄妙從未見過如此俊美的男子:鬢若刀裁,眉如墨畫,五官輪廓立體深邃,完美的臉型組合成了一張讓人驚豔的臉。白皙的肌膚上隱隱有光澤流動,沉靜如水的黑眸悠遠清雅,彷彿可以望穿前世今生,直挺的鼻樑,唇色淡然,並且泛著淺淺的珍珠光澤。他的黑髮用一根白色髮帶束了起來,同樣是白色交領的長白衣領口和袖口處都繡著精緻的紫蘭回紋,寬大水袖幾乎垂到地面上,腰間束著一紫蘭色絲絛,長衣外面罩著一淺灰色氅衣,其姿采堪稱“松風水月,未足比其清華;仙露明珠,詎能方其朗潤”。
“你是何人?為什麼進我雲香苑?”鬱玄妙搖了搖頭,想讓自己清醒些。
男子還是沒有開口,他只是慢慢靠近,然後坐在了榻上靜靜地看著她,那清雅的眼眸流轉著某種歡喜的光芒。
歡喜?
他為何歡喜?鬱玄妙不明白。
鬱玄妙正想再度開口,不曾想外面再次傳來開門聲,這次她終於聽見了青梔的聲音了。
她抬頭看向外間門口,看到青梔正把門給帶上,嘴裡還唸叨著什麼“奴婢將酒藏在誰也找不到的地方,看姑娘你喝什麼……”之類的話語。
鬱玄妙糊塗了,到底怎麼一回事?
可是當她重新看向男子的時候,詭異的事情發生了,那麼一個活色生香的大美男竟然憑空消失了。
她一愣,還以為自己眼花了,她揉了揉自己的雙眼,發現眼前仍是空無一人。
不會吧?難道她大白天見鬼了?
可是,如果真的是見鬼了的話,那麼那鬼未免也過於絕色了吧?
青梔進來以後,發現自家姑娘正張開嘴巴一臉驚訝地看著自己。
怎麼回事?
見到自己進來,姑娘她有那麼驚訝嗎?青梔蹙起了眉頭。
“姑娘,你怎麼了?”青梔問道。
“你,剛才有沒有看到……另外一個人?”鬱玄妙喃喃問道。
另外一個人?
青梔的眉頭蹙得更緊了。
“姑娘,你是喝迷糊了吧?這裡除了你,就只有奴婢啊,哪來的另外一個人?”青梔覺得她肯定是醉了。
“沒有?”鬱玄妙真的有點頭暈了,如果沒有,為什麼自己會看得如此清楚?她敢肯定她甚至看到了他衣袖上的紫蘭回紋。
“是沒有,姑娘,你肯定是醉了。你先躺下睡一會吧,等會我再喊你起來喝碗醒酒湯。真的是,幸虧阿郎和大郎君都去處理公務了,不然讓他們看見你這模樣,一定會讓你跪祠堂。”
青梔一邊伺候她睡下,一邊又忍不住在她耳邊嘮嘮叨叨,直到鬱玄妙慢慢睡去。
下午時分,近日來下個沒完沒了的淅瀝小雨終於停了,總是灰濛一片的天空竟然也難得放晴了些,被雨水洗過的天空水意瀲灩,明晰清透。
酒醉的鬱玄妙終於從迷糊中清醒過來了,她從榻上起來,任由身上的衿被滑落。她撫著頭疼的腦袋,睡眼朦朧地看了一下週圍,忽然,她在她的雲香苑的牡丹花叢中看到了一絳衣男子正在悠閒地品茗看書。
鬱玄妙笑了,她隨手披上外衣,拖沓著木履,然後咯咯作響地出了房間門。
聽到木履聲,絳衣男子頭也不回地笑道,“不錯嘛,現在酒量越發見長了呀!”聲音清朗如水。
“再怎麼見長,也不及長兄你呀,咱們廬陵城誰不知道鬱家大郎君可是‘千杯不醉’啊!”鬱玄妙也笑道。
聞言,絳衣男子終於放下了手中的書,慢慢地轉過身來,眼帶笑意地看著她慢步走來。
春陽之下,男子一身絳紅,頎長的身姿如月上玉樹,面容從容沉穩,遺傳了鬱母的丹鳳眼修長精緻,映襯著春日百花,那淡雅的面容增添了幾分豔麗之色。
“今年你這雲香苑看起來似乎比往年更要美上幾分啊,怪不得你會白日縱酒。”被鬱玄妙喚做長兄的男子戲謔道。
“如果不是要美上幾分,長兄又怎會在公務繁忙之時仍然來到我這雲香苑品茗看書呢?”鬱玄妙也不在乎他的戲謔,反而反過來戲謔他公務偷懶。
“伶牙俐齒,一點也不肯吃虧,早晚要你吃些苦頭!”鬱若谷笑著輕斥。
鬱玄妙也笑了。
“長兄,今日你怎麼會有如此興致來我這雲香苑啊?”鬱玄妙在鬱若谷對面坐下,隨手拿起石桌上的茶壺倒了一杯,自行喝了起來。
“怎麼?你不是常與母親說我公務繁忙,久久也不到你這裡一趟嗎?怎麼如今我來了,你倒似乎不太歡迎?”鬱若谷故意在她面前這樣說。
鬱玄妙正在喝茶的動作一頓,她眼角一挑,道,“長兄,聽你這語氣就好像你小妹我是個閨怨甚濃的婦人去跟自家相公的母親哭訴春閨寂寞一般,你可要小心說話啊,毀了小妹我的清白名譽,我可得就賴上家裡一輩子的了。”
鬱若谷聞言忍不住大笑起來。
“如若你真的嫁不出去,咱們鬱府難道還養不起你嗎?”
“既然如此,那我就放心多了。”鬱玄妙做出放下心頭大石的誇張模樣,鬱若谷見狀,又是一頓大笑。
“妙兒啊,長兄真是非常好奇不知以後哪個男子能如此幸運能娶到你呢?”鬱若谷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長兄是真不知還是假裝忘記?誰人不知鬱家二姑娘與上官家的二公子已經定下親事,來日必定聯姻?”鬱玄妙淡淡地說道。
鬱若谷聽她提起與上官家的婚約,好看的眉頭輕輕皺了起來。
“妙兒也是這樣子想的嗎?”鬱若谷沒有回答,反倒問起她是否也是這樣子想。
“我怎麼想重要嗎?這婚約不是早已經在我年少懵懂之時就安排好的嗎?”鬱玄妙玩弄著手中的茶杯,漫不經心地笑道。
“如果妙兒不喜,那麼長兄就算拼了全力,也當為你取消這門親事。”鬱若谷放下茶杯,眼神堅定地看著她正色道。
聽了他的話,鬱玄妙笑了,“長兄,如果退婚,得罪的可是上官大將軍,你雖然在朝中也有一定地位,但是即便是咱們父親,也不過是右御史而已,你難道不知道?”
“得罪了也便得罪了,總不能用你的一輩子幸福來作為交換吧?”
鬱玄妙沒有接話,她看了眼前這位只相處了三年的哥哥一眼,便垂下了眼眸。
她離開戚國公府的時候十五歲,在此之前她寂寞地在戚國公府生活了十五年。對於生父生母極為陌生,更別說毫無記憶的長兄了。十五年了,他們早已十五年不曾親近了,儘管彼此依舊有血緣聯絡,但本應存在的親厚之感早就已經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消散盡怠了。
如今她已經過了索愛的年紀了,也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了,所以對於他表現出來的親情,她除了有些感動以外,也並無什麼太多的情緒波動。從戚國公府回到鬱府的這兩年,父親、母親和長兄確實對自己十分疼愛,有時候甚至可以說是有求必應,但是,其實她心裡面很明白,這些不過只是他們對自己這些年的虧欠補償而已。
鬱若谷見她垂眸不語,也大概猜到了幾分她的思緒,許是她不相信自己會真的為了她而枉顧自己的前程吧?
不知為何,鬱若谷感到有點悲傷。
不過,來日方長,他們會用以後的日子去彌補這十五年來對她的虧欠的。
想到這裡,鬱若谷的心又輕鬆了起來。
“對了,妙兒,你是如何得知父親的春櫻酒放在書房而非放在地窖中的?”鬱若谷忽然想起了這件事。下午剛來的時候,他一進門便聞到了春櫻酒的酒香。
“這可是八王爺贈給他的,連他自己都捨不得喝。”鬱若谷笑道。
“自然是尋著味找的呀!”鬱玄妙見他刻意轉移話題,也便順勢結束這個話題了。聽到他這樣一問,便有些得意地笑道。
“你不怕被父親發現?”鬱若谷看她得意得像只偷吃成功的小狐狸一般,寵妹之心漸有氾濫之勢。
“不怕。”
“為何?”鬱若谷好奇地問。
“因為我將春櫻酒用十八年的陳年女兒紅換出來了,即便是被發現,那幾瓶頂級女兒紅也夠讓他消氣了。”鬱玄妙絲毫不擔心。
“況且我只是喝了一點而已,又沒有全部喝完。”
“難怪你絲毫不擔心,原來你早已經謀劃好了。”鬱若谷沒想到她竟然來了招偷龍轉鳳,聞言後失笑道。
“當然。”鬱玄妙也笑了。
“春日賞春景,春景配美酒,妙兒呀,你這是人間極享啊!”看著雲香苑怒放的牡丹,連日疲於公務的鬱若谷也免不得心生豔羨。
鬱玄妙見這院裡滿地繁花,也心曠神怡。她閉起眼睛,感受著春風帶來的閒適。
“那長兄你有空可以常來走走啊!我這雲香苑可是春有迎春、桃花、牡丹、玉蘭,夏有薔薇、飛燕,秋有香桂、白茶、木芙蓉,冬有臘梅。不管你何時來,都有好景緻可看!”
“以前我怎麼從來沒發現雲香苑竟有如此風景呢?”看著眼前春陽正盛,迎春吐蕊,牡丹怒放,桃花灼灼,鬱若谷喃喃自語。
不過鬱玄妙卻聽見了,她笑道,“長兄心懷國家大事呢,又怎會有閒情來關注此等事情呢?”
“我怎麼從你這話中聽出了某種不同的意味呢?”鬱若谷挑眉看她。
鬱玄妙歪首對他一笑,不做它語。
自從那天鬱玄妙偷偷喝春櫻酒惹惱了青梔這個小婢女之後,連續好幾日鬱玄妙都沒有喝上一口酒,趴在前窗木楹臺上看著院中顏色漸消的花卉,她忍不住唏噓如此大好的春光就要這樣子被辜負了,真是噫籲嚱啊,莫奈何!
青梔抱著鬱玄妙的幾套剛訂做好的夏衣從庫房方向回來,一進雲香苑院門便看到她百般無聊地趴在前窗邊上無所事事。
“姑娘,夫人前些日子派人給你訂做的夏衣已經做好送來了,你過來試試合身不合身?”青梔喚聲道。
“不試了,我去年的衣裳還能穿。”鬱玄妙不太樂意。
“去年的夏衣已經過時了,這幾套新做的可是今年最新款,聽說這長安城裡的大家閨秀都穿這些款式呢!”青梔興奮地抖開一件淺藍色襦裙,讓她過來試試尺寸。
“你放那裡吧,我有空再試。”鬱玄妙對那些夏衣不感興趣,隨手拿起擱在邊上的書,便看了起來。
青梔有些洩氣,但是也沒辦法,只好將衣裳先放一邊。
過了一會,鬱玄妙忽然出聲問她,“青梔,最近上官府,有沒有發生什麼事情?”自長興寺回來,她再也沒有見過上官華言了,而且也沒有聽見任何有關上官府的訊息。
正在整理床榻的青梔停下手中的動作,認真想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沒有啊。”
鬱玄妙哦了一聲,然後就再也沒有問下去了。
“姑娘,你是有什麼事?”青梔不解為什麼她會突然問起這個。
“沒事,我只是隨口問問罷了。對了,我等會要出府一趟,你準備一下吧!”鬱玄妙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於是轉過頭去吩咐青梔。
“出府?姑娘,你要去哪裡?”
“鐘山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