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靈魂是變得更加破碎隨風消散,還是被拾起逐一拼接,緩慢地完整,全在於選擇。
“達瓦,你怎麼樣?”
白瑪關切地看著蘇濃。
那雙溫柔的眼裡流淌著一種讓蘇濃感到格外熟悉的情緒。很久以前她也在一個女人的眼中見到過。讓她無所適從,無法辨別。只是淚水幾乎不受控制地流下來,嘴角卻不知道擺出何種弧度,到最後也還是面無表情地紅眼流著淚。
在白瑪眼中看來就是被嚇壞了,嚇到幾乎失了魂。
沒有辯解,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蘇濃就像是一個被嚇壞的普通小孩,在白瑪的懷裡,再一次感受到久違的溫暖,和恍若隔世的熟悉感官。
沉默在四處蔓延,只剩下風聲呼嘯席捲所有。好像一瞬間被吞噬,蘇濃再聽不見什麼聲音,只是呆呆的,被裹挾著。
“我……沒事……真的……”
再一次找回聲音時,全是黯啞生澀,好像無論怎樣解釋怎樣說出的話都格外蒼白無力。最後只是乖乖地窩在白瑪懷裡,聽著自己一下又一下跳動的心臟,有什麼東西就在這些瞬間裡緩慢復甦。
“小濃?”
“都怪啟先那個傢伙,明明知道你是個女孩子,卻不知道在工作上多照顧你一下。”
那女人關切地看著她受傷的臉,像往常一樣給她傷口上藥。動作輕揉,生害怕弄疼了她。蘇濃就那樣靜靜地看著她,卻是在等待殺死她的命令。
那樣輕揉的動作,就像是母親一樣。蘇濃這樣想著,內心控制不住地泛起了一絲波瀾,卻又很快消散。
最後指令下達的時候,蘇濃放棄了別在後腰的匕首,轉而摸上了一旁的手槍。選擇用最快的方式,最少的痛苦,讓她擁抱了死亡。
不知怎的,眼前白瑪的臉好像和那個女人緩慢重合起來。在那樣溫暖的懷抱裡蘇濃有些愣住了。
風雪飄搖,狡猾的時光又一次悄無聲息地從廟裡溜走。
“活佛,若我心誠,所求會為真嗎?”
蘇濃跪在雪地裡,仰起頭看次仁大師。已經活了幾十年的她此時倒真的像個純真的孩子一般。
“小達瓦,求什麼?”
“想求活佛庇佑一個人。”
蘇濃安靜地跪在活佛面前,第一次,第一次迫切地表達了自己的願望。那雙透徹的眼睛中多了幾分堅定,迷茫好像霧氣逐漸變淡消散。
這樣的變化次仁大師看得格外真切,但想到她所求,不由在心中嘆一句造化弄人。
“我……我不想……不想白瑪被獻給閻王。您……您一定有辦法對嗎?”
蘇濃就那樣跪在活佛面前,眼中帶著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到的虔誠。她小心翼翼地伸出小手,輕輕地拉住活佛的衣袍,祈求意味明顯。
“小達瓦,有些事情並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
“我不許!不許!不許!”
蘇濃眼睛紅紅像是受傷的小獸一般低啞地嘶吼,固執地抓住那一片衣袍不願意鬆手,好像只要這樣,活佛就會答應她的無理祈求。
次仁大師看著跪在自己面前那個眼眶泛紅固執的小女孩不由地嘆息,將手中的檀木手串又轉一圈。
至少現在有些生氣有點鮮活的氣息了,不是嗎?
猶疑片刻他還是開了口。
“小達瓦,白瑪自有她的命數的,能做的我都會去做的。”
說完,還揉了揉蘇濃柔軟的發頂,而後在其他小喇嘛的呼喚下緩步離開了這裡,徒留下蘇濃一人跪在原地,久久不起。
就在這一刻,蘇濃好像突然就理解了佛經中所說的罪孽因果。她傻傻地跪在原地,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那以後蘇濃日日夜夜都待在佛堂,好像成了這寺裡最虔誠的一位信徒。
濃郁的藏香沾染她的每一片衣角,幾乎都要浸到她的面板裡去,和血液融合。原本就話少的她愈發沉默寡言起來。
白瑪遠遠地看著那個嬌小的身影,緊蹙的眉頭就沒有舒展過。
她當然知道小丫頭這般模樣是為了誰,但有些東西又豈是她一個小丫頭能夠撼動呢?想著,就下意識地抬手撫上了自己的小腹。
那裡,那裡有一個嶄新的小生命正在孕育,是她的小達瓦。
掌心傳來溫熱觸感,一種奇妙的感覺騰昇,更加堅定了白瑪的心,讓她做出最後的決定。
昏黃的油燈下蘇濃看著對面面容柔和的女人微微發愣。
她覺得那一道恰到好處的光映襯地對面的女人就好像降世的慈悲神明,不遠萬里,專程來救贖她的神明。
突然就和那個女人不那麼像了。
“達瓦。”
白瑪牽過蘇濃的小手,輕緩地貼在自己的肚子上。
蘇濃抬起頭看著白瑪有些悲憫的神色,手下卻傳來溫熱的觸感,好像有什麼在動。
一種無法言喻的感覺在蘇濃心裡蔓延開來。
這是她頭一次,頭一次感受到一種屬於生命的溫度。正常的,溫暖的,鮮活的。
“我已經想好了,以後就叫他小官。”
“他肯定會像你一樣可愛的,小達瓦。”
白瑪笑得柔和溫潤,讓人覺得如沐春風。
蘇濃卻有一種強烈的預感,一種眼前的這個人就要隨時消散的強烈預感。她皺著眉頭,用那雙小手在白瑪的肚子上輕輕撫了撫,用了這兩輩子以來最溫柔的姿態和聲音,喚了一聲,小官。
“小官。”
白瑪看著蘇濃懵懂無知的模樣溫溫柔柔地笑了,眼裡卻帶著始終無法抹去的酸澀。
她的孩子,她的小官,她應該沒辦法多看他幾眼,沒辦法陪他一起長大了吧。越想著越有一種苦澀在心臟和口腔裡蔓延開來。卻還是溫柔地揉了揉蘇濃的小腦袋。
四散飄零的雪一朵接著一朵落下,蘇濃就那樣固執地跪在一扇門外,任由雪花在身上停留,白了她的頭。
“小達瓦。”
一把撐在頭頂,替她擋去一些雪花,溫潤慈祥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帶著讓人安心的沉穩力量。次仁大師撐著傘,安靜地站在蘇濃身邊,檀木手串轉了一圈一圈又一圈。
“活佛,我該怎麼辦?”
那一扇緊閉的木門裡頭漆黑一片,從未因為蘇濃的固執偏動過分毫。那雙看似透徹的雙眼再一次被迷茫的霧氣籠罩。她好像只會殺,實在是不知究竟該如何救。
呼嘯的風雪回答了她的疑問,讓她肉體發冷發麻失去直覺,漆黑的房間也彷彿無聲嘲笑著她,將她的所有願景一一殘忍剝落。直到第一縷晨光將她拖回現實。
“達瓦,回去吧。”
蘇濃有些吃力地直起身子,過了好一響才站起來。麻木幾乎吞噬了所有,讓她不再感受到什麼。
她並沒有用真情感動什麼,也並沒能求來自己想要的結果。
蘇濃拖著麻木的雙腿,在雪地裡顫顫巍巍地走,只能緩慢地挪動,花了很久才走回寺裡。
冰天雪地裡,蘇濃卻覺得心臟好像被灼燒,一點一點炙烤。讓她想起記憶中面容模糊的那母親,想起一股清苦的香氣。
為什麼上天要在她被拋棄之後再次奪走那些她所擁有的看似正常的東西呢?難道真就像是那些人說的,自己就合該是個不正常的瘋子?
神思遊蕩,那顆破冰的心臟再也凍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