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榮慶堂內。
賈母斜倚在鋪著軟墊的楠木圈椅上,手裡攥著烏木念珠,目光鄭重落在王夫人捧著的燙金紅箋上,渾濁的眼眸裡隱隱閃動著光。
那是東宮送來的姻親宴名單,紙頁邊角印著精緻的東宮祥雲紋,硃紅“太子府”三字落款端正規整,筆鋒間透著儲君不容錯辨的威嚴。
邢夫人、李紈陪著坐在兩側繡凳上,前者雙手交疊放在膝頭,目光悄悄往名單上瞟,後者則垂著眼,指尖輕輕捻著衣角,皆是斂聲屏氣的模樣,不敢有半分輕慢。
“老太太,您瞧,太子殿下連蘭哥兒都記著呢。”王夫人雙手捧著名單往前遞了遞,語氣裡滿是恭敬,指尖輕輕點在“李紈”“賈蘭”二字上,笑著道:“還特意注了‘母子同席’,這是給足了咱們二房體面,也是咱們榮府的榮光。”
“太子殿下心細,做事周全。”賈母渾濁的眼底泛起幾分亮色,緩緩點頭,語氣裡滿是對儲君的敬重:“蘭哥兒是咱們榮府的嫡長孫,本該有這份體面,殿下能把他記在心上,足見是真看重咱們榮國府,也顧念著太子妃的情分。”
“老太太說得是,太子殿下這般體恤,連我們母子都記掛著,實在是恩典。”李紈坐在一旁,先前聽見王夫人提及自己與賈蘭的名字,心頭已泛起一抹忐忑,此刻又聞賈母這話,忙欠身離座,屈膝福了福,聲音帶著幾分感激與鄭重:“媳婦定好好叮囑蘭哥兒,那日謹守禮數、恭謹應答,絕不敢丟了榮府的體面,也不辜負太子殿下的這份體恤。”
賈母見李紈這般恭謹,又念及她守節不易,抬手輕輕擺了擺,語氣溫和:“起來吧,你素來穩重,蘭哥兒也被你教得懂事,這體面是殿下給的,也是你們該得的。”
說罷又對王夫人道:“回頭你讓人挑兩匹上好的雲錦給李紈送去,等赴宴時穿,也顯得咱們府裡看重。”
“老太太放心,我這就吩咐人去辦。”王夫人忙應了起來。
邢夫人坐在另一側,自始至終目光都沒離開那名單,目光落在“賈赦”“邢夫人”的名字上,見夫妻二人的名字緊挨著,心裡悄悄鬆了口氣。
“喲,我剛在廊下就聽見說,東宮的宴名單送來了!”恰在這時,鳳姐兒掀著青緞繡竹簾走進來,丹唇未啟笑先聞,手裡還攥著塊繡了朵牡丹的絹帕,幾步就湊到王夫人跟前,鳳眸流轉:“快讓我瞧瞧,可有我們家二爺和我的名字?”
“你這猴兒,倒比誰都急,殿下怎會漏了你這能周全場面的。”王夫人被鳳姐兒這副急模樣逗笑,指著名單上“賈璉”“王熙鳳”。
鳳姐兒湊上前一瞧,果然見自己的名字跟賈璉並排寫著,頓時眉開眼笑,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裙襬,聲音裡滿是歡喜:“還是太子殿下心細,上回在府裡見著殿下,我還斗膽跟殿下打趣,說‘求殿下調教調教”哩,這回去了東宮,我定帶著二爺好好給殿下和娘娘謝恩。”
“你有這份心是好的。”坐在上首的賈母抬眼看向鳳姐兒,渾濁的目光裡帶著幾分笑意,語氣溫和卻透著鄭重:“只是到了東宮,可別像在府裡這般活絡過頭,殿下是儲君,禮數上半分錯不得,需得謹言慎行。”
宮裡的規矩比府裡嚴十倍,禮數上半分錯不得,鳳姐兒素日裡俏皮些,這道不要緊,但那是在東宮,殿下不介意是寬宏,卻不能失了分寸,丟了榮國公府的臉。
“老太太放心,孫媳婦省得!”鳳姐兒忙收斂了幾分笑意,走到賈母跟前屈膝福了福,姿態比方才規矩了許多,恭敬應道:“到了那日定收著性子,規規矩矩應答、恭恭敬敬行禮,絕不敢在殿下跟前失了分寸。”
“你辦事,我原是放心的。”賈母微微點頭,眼底露出幾分瞭然。
鳳姐兒素來活潑,卻不是不懂輕重的人,府裡這麼多事,全靠她撐著,足見是個有分寸、能擔事的。
“赴宴的禮單,你也多上點心。”賈母頓了頓,又說道:“咱們給太子妃的,還有給殿下的,既要合規矩,又得顯咱們的心意,別讓人挑出半分錯來,你素來會算計這些,這事便交予你,跟你婆婆仔細對對。”
“哎,孫媳婦這就去辦!”鳳姐兒脆生生應下,粉面上瞬間漾開明豔的笑意,一雙鳳眸裡煙波流轉。
邢夫人坐在一旁,見賈母這般信任鳳姐兒,心裡雖有些不是滋味,卻也沒多說什麼,只悄悄端起茶盞抿了口,目光又落回了那份名單上。
屏風內的耳房裡。
“三妹妹、二姐姐,你們可聽見了?”寶玉皺著眉湊到探春跟前,語氣滿是苦惱:“母親說殿下還讓我跟在父親身邊坐,這可如何是好?”
赴宴本就是一遭煩心事,還要與資格的父親同坐,豈不是要人命。
探春正坐在靠窗的繡凳上捻著《女誡》書頁,聽見這話便抬了眼,修眉下的俊眼落在寶玉臉上。
少女身上的月白色苧麻襦裙隨著抬手的動作輕輕晃,裙襬淺碧的竹葉繡紋也跟著動,倒添了幾分靈動,鴨蛋臉未施粉黛,只眉梢微微斜挑,透著慣有的利落,鬢邊銀質小簪上的珍珠,正隨著點頭的動作輕輕顫。
“二哥哥,太子殿下這般安排,原是看重你這嫡舅子的身份。”探春的聲音不輕不重,帶著幾分勸誡,朗聲到啊:“連小妹都在名單上,能得殿下記掛,本就是體面,你也該收斂些性子,跟著父親學學規矩,別總想著園子裡的熱鬧。”
其實她心裡早清楚,自己名字被墨圈了,分明是沾了大姐姐的光,這般體面來得不易,自然更懂“規矩”二字的要緊,勸寶玉時也多了幾分底氣。
“好什麼呀!”寶玉託著腮嘆氣:“父親待我素來嚴厲,到了宴上定要管著我,這也不許說、那也不許做,多拘束,再說那宴席上全是大人,哪有在園子裡和林妹妹作詩快活?”
這話剛落,便聽得一陣輕淺的笑聲。
黛玉正靠著窗邊的軟榻,身上淡紫色紗質襦裙鋪開,裙襬繡的淺粉荷花似要隨風而動,眉如遠黛、目若秋水,鬢邊碧玉簪墜著的珍珠,隨著呼吸輕輕晃,雪膩的臉頰透著淡淡的粉暈,卻又帶著幾分病弱的清雅。
方才寶玉提“林妹妹”時,少女指尖悄悄捻了捻詩集邊角,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悵然。
外間長輩議名單時,她聽得真切,自己終究是外姓表親....
此刻見寶玉耍賴,黛玉便放下詩集,兩彎罥煙眉輕輕蹙起,瑩潤的眸子嗔白他一眼:“你又在說孩子氣的話了,太子殿下設宴是天大的體面,榮府能得這份恩典,京裡多少勳貴羨慕不來,你既是太子妃的嫡弟,更該謹守禮數,別讓旁人看輕了去,也別辜負了殿下的心意。”
話裡是勸誡,語氣卻軟了幾分,藏著不想讓他惹事的心思。
迎春挨著黛玉坐著,身上水綠色細布裙料子尋常,卻漿洗得發亮,裙襬淺淡的纏枝紋雖不惹眼,卻透著乾淨,面若滿月,膚色白皙,只是眉眼總帶著幾分怯意,此刻正低頭攥著素色細絹,指尖無意識地捻著帕角,耳上普通的銀圈襯得耳垂愈發瑩潤。
聽著兩人對話,少女才小聲附和,聲音細若蚊蚋:“是……是啊,到了那日少說話,我跟著你們……。”
最裡側的小凳上,惜春正低頭擺弄案上的青瓷瓶,藕荷色紗裙襯得膚色愈發冷白,眉眼間帶著幾分疏離的清冷,頭髮簡單挽個髻,只用根素銀簪固定,倒顯出出塵的雅緻。
聽見“名單”二字,惜春頭也沒抬,依舊用指尖撥弄瓶裡的乾花,清聲道:“我沒在名單上,倒省了這些麻煩,左右我也不愛去熱鬧場合。”
語氣裡沒什麼情緒,彷彿東宮的宴、榮府的體面,都與她無關。
耳房裡一時靜了些,只有窗外的蟬鳴偶爾飄進來。
寶玉還在托腮嘆氣,黛玉重新拿起詩集,探春低頭捻著書頁,迎春攥著帕子沒動,惜春仍擺弄著瓷瓶,幾人各有心思,卻都清楚,這場東宮的宴,是長輩們的體面,也是他們這些小輩躲不開的禮數。
只是有人盼著,有人愁著,有人全然不在意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