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承平徑直走上前,目光落在晴雯身上。
只見少女頭埋得快抵到胸口,肩膀卻還繃著,鬢邊歪了的銀釵隨著急促的呼吸輕輕晃悠,那副又慌又犟的模樣,狼狽裡偏透著股不肯馴服的烈氣。
進東宮的頭一天就鬧出些動靜,這晴雯還真是個有脾氣的。
“抬起頭來。”晏承平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力度。
晴雯身子一僵,磨蹭了半晌,才緩緩抬起頭,臉上紅得像熟透的櫻桃,眼神卻還帶著點沒褪盡的倔強,只是那點倔強在對上晏承平沉靜的目光時,瞬間矮了半截,慌亂地往旁邊瞟去。
“方才說看不慣什麼作風?”晏承平沒再繞彎子,語氣裡帶著幾分玩味。
這話一出,晴雯的臉“騰”地紅透了,從耳根一直蔓延到脖頸,手指死死攥著衣角,只覺這輩子沒這麼狼狽過,想辯解卻不知從何說起,想認錯又拉不下臉。
元春的目光在晴雯身上停了停,又掃過垂首侍立的眾人,最後落在平兒身上,聲音依舊溫軟,卻帶著不容錯辨的沉靜:“平兒,這是怎麼了?”
“回太子妃。”平兒定了定神,忙回話:“不過是姐妹們歸置物件時拌了兩句嘴,晴雯也是心直口快,並無他意。”
說著悄悄抬眼,見晏承平正似笑非笑地看著晴雯那副手足無措的樣子,忙又補充道:“都怪奴婢沒勸住,還請殿下和太子妃恕罪。”
晴雯在一旁聽著,臉漲得通紅,想辯白兩句“我說的是實話”,可在那雙“玩味”的目光下,所有的話都堵了回去,只覺得後背的汗順著衣領往下淌,連帶著方才對小紅的那點不忿,也變成了滿心的懊悔。
怎麼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呢!
晏承平目光從晴雯身上移開,轉向躬身請罪的平兒,嘴角那點似笑非笑的弧度柔和了些,語氣也鬆快了幾分:“不必緊張,不過是些女兒家的口角,算不上什麼大事。”
說罷,他轉頭看向身側的元春,聲音裡帶著點打趣:“你帶來的這些丫頭,倒是個個鮮活,比宮裡那些規規矩矩的有趣多了。”
怎麼說呢,見慣了那些低眉順眼、唯唯諾諾的樣子,乍然瞧見晴雯這般又烈又直的性子,倒真是有點趣味。
當然,也是晴雯生得一張俏生生的臉蛋,畢竟漂亮的女孩子,總歸容易讓人多幾分寬容,若是換張粗鄙寡淡的面孔,哪還有心思打趣。
“是臣妾管教無方,讓殿下見笑了。”
元春緩步上前,鬢邊赤金點翠步搖隨著動作輕輕晃動,細碎的珠翠聲裡,眉眼間浮著淺淡的歉意:“她們剛從府裡過來,還沒摸清東宮的規矩,性子野慣了,難免毛躁些,回頭臣妾自會好好教她們守規矩,斷不敢再這般失儀。”
“規矩自然要守。”晏承平看著元春眼睫下那片溫潤的光澤,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語氣裡帶著難得的縱容:“可若都成了沒性子的木頭人,反倒無趣得很。”
說著,晏承平抬手虛扶了一把,示意元春不必多禮:“東宮原本是有些冷清,添了這些活泛氣也是好事,熱鬧些,總歸是好的。”
元春順勢直起身,指尖輕輕攏了攏袖口的暗紋,東宮不比榮國府,規矩重,人心也雜,這些丫頭帶著府裡的鮮活氣,難免衝撞,可殿下竟覺得是“熱鬧”,倒讓先前的擔憂落了空。
轉念又想,殿下久在深宮,見慣了謹小慎微的面孔,或許正是這份不刻意的鮮活,才讓殿下覺得稀罕。
“殿下說的是。”元春聲音溫軟:“往後臣妾會教她們守規矩,卻也不會磨去她們的性子,省得真成了木頭人,倒讓殿下心煩。”
晏承握住元春的手,輕聲道:“你是東宮太子妃,這些事自然該由你定奪,分寸如何拿捏,你心裡有數便好。”
指尖傳來殿下掌心的溫度,元春垂眸看了眼交握的手,心裡泛起一絲暖意,殿下既沒追問口角的緣由,也沒苛責誰對誰錯,只將處置的餘地全留了給她。
這話既是放權,也是體面,
“臣妾省得。”元春抬眼時,瑩潤的明眸裡映著晏承平帶笑的眉峰,聲音比剛才更柔了些。
平兒見狀,懸著的心總算落了半截,悄悄抬眼時,正撞見晏承平眼底的溫和,忙又低下頭去,指尖捏著賬冊的邊角,慢慢舒了口氣。
看來這場風波是真的過去了。
金釧兒和玉釧兒對視一眼,姐妹倆眼裡都閃過一絲鬆快。
小紅規矩的侍立,緊繃的肩膀緩緩鬆開,方才褪盡血色的臉上慢慢浮起一點紅暈,眼角的餘光瞥見晏承平正朝她這邊望過來,忙又低下頭,心裡卻暗暗記下了太子殿下那句“熱鬧些好”。
最意外的要數晴雯,原本埋著頭,聽見晏承平這話,猛地怔了怔,鬢邊歪了的銀釵晃了晃,差點掉下來,悄悄抬眼,從垂下的眼睫縫隙裡偷瞧過去,正撞見晏承平看向元春時那帶笑的目光,又慌忙低下頭,臉卻比剛才更燙了。
方才滿心的懊悔忽然淡了些,倒生出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來。
位太子殿下,竟和想的不一樣。
“孤還要去前殿處理些政務,你們自便吧。”晏承平鬆開握著元春的手,整了整衣襟,便抬步而行。
“臣妾恭送殿下。”元春忙斂衽躬身。
平兒等人也跟著齊齊行禮,直到那明黃色的衣角消失在殿門外,才敢緩緩直起身。
元春轉過身時,目光不緊不慢地掃過眾人,瞧見晴雯那心虛的眼神,卻並沒有苛責,畢竟方才殿下那般姿態,原是把這樁事揭過了,再看晴雯那副心虛模樣,倒也有趣。
這丫頭生得原是極好的,水盈盈一雙杏眼,眼尾微微上挑,帶著點天生的俏意,肌膚賽雪,襯得那身淺粉裙裳愈發鮮亮。
尋常丫鬟多是低眉順眼的柔婉,偏她眉眼間總帶著點未加馴服的靈動,眼神裡卻藏著不肯輕易服帖的野氣,這股子又嬌又烈的勁兒,確是宮裡頭少見的,也難怪殿下會說“鮮活”。
元春本就久在深宮,見慣了形形色色的眉眼高低,殿下雖沒明說,可方才那幾句縱容,未必沒有幾分看在這丫頭容貌出挑的意思。
畢竟這世間事,原就多幾分對妍麗之物的寬宥。
“接著清點吧,仔細些,莫要錯漏了什麼。”元春收回目光,指尖輕輕點了點賬冊封皮,對平兒吩咐起來。
“是。”平兒應聲,將賬冊攤在多寶閣的紫檀案上,重新拿起銀頭筆,金釧兒姐妹忙上前搭手,一人扶著箱籠,一人登記數目,動作比先前更顯謹嚴。
晴雯和小紅一個低頭理物件,一個垂手侍立,誰也沒再看誰,卻都比剛才多了十二分的小心。
正清點到一箱赤金鑲紅寶的頭面時,院外忽然傳來婆子低低的回話聲:“回太子妃,吳良娣和周淑女特來給太子妃請安。”
元春捏著一支金步搖的指尖微微一頓,抬眼看向平兒,語氣平穩得聽不出波瀾:“你去回一聲,說我這邊一時走不開,先請二位妹妹去正廳奉茶等候。”
“是。”平兒躬身應下,轉身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