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廳裡。

吳清沅端坐在鋪著墨色錦墊的玫瑰椅上,身上是一襲石青織金纏枝蓮紋褙子,領口沿銀線鑲滾著圈孔雀藍絛子,隨著抬手的動作,褙子下露出月白綾裙的暗花褶襉。

此刻靜坐著,倒顯出幾分端凝來,指尖捏著描金茶盞,淺啜一口,目光落在窗臺上那盆新換的白茉莉上,似在賞玩,又像在走神。

周昭明坐在下手的花梨木繡墩上,穿件淺碧色杭綢夾衫,袖口收得極細,滾著圈素色牙子邊,下面是條水紅綾裙,裙襬繡著幾簇折枝桃花,針腳雖勻,卻比不得吳清沅衣料的暗紋精緻。

她端著茶盞的手有些發僵,見廳外的日頭又移了移,終於忍不住輕聲道:“姐姐,我們都等了小半刻了,太子妃那邊還沒動靜,莫不是我們來得真不是時候?”

“急什麼。”吳清沅聞言,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意,眼底卻沒什麼波瀾,將茶盞輕輕擱在描金小几上,茶蓋與碗沿相碰,發出一聲清越的輕響,聲音不高,帶著點漫不經心的慵懶:“咱們既來了,等著便是。”

周昭明還要再說,卻見吳清沅微微偏過頭,忽然打住了話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裙角的桃花繡樣,安靜不語。

姐姐素來比自己通透,既這般說,想必有她的道理。

吳清沅眼角餘光掃過周昭明那副侷促模樣,心裡暗忖這丫頭還是沒看透,太子妃讓她們在這兒候著,穿什麼、坐多久,原就是給她們看的體面的。

主母的體面不是靠旁人捧著,是從這些細微處一點點立起來的,這位東宮主子讓她們等著的功夫,無外乎暗處立著規矩呢,換做是她,也定會這般做。

你急著往前湊,偏要讓你等著,你想著藏拙,偏要讓你在明處晾著,這火候拿捏得正好,不疾不徐,卻已把“誰是主、誰是次”的分寸劃得清清楚楚。

“太子妃到。”過了一會兒,廊外終於傳來腳步聲,平兒的聲音隔著門簾遞進來。

吳清沅起身時,石青褙子的下襬掃過椅面,織金暗紋在日光下閃了閃,理了理衣襟,動作不疾不徐,而周昭明慌忙站起,淺碧夾衫的衣角掃過繡墩,帶起點微塵,倒顯得愈發拘謹了。

門簾被平兒輕輕打起,元春款步而入,穿一件石青暗紋杭綢常服,袖緣與裙襬處用銀線繡著疏落的玉蘭花,花瓣邊緣略暈水色,清雅又不失端凝,鬢邊簪一支羊脂白玉簪,僅在簪頭嵌了粒細如粟米的東珠,周身不見過多華貴,卻自有東宮主母的沉靜氣度。

見二人已立在廳中,元春腳步微頓,柳葉眉下,瑩潤的眸子平和的掃過她們。

“臣妾吳清沅,參見太子妃。”吳清沅率先斂衽屈膝,動作行雲流水,裙裾掃過地磚時帶出輕淺的弧度。

周昭明忙跟著行禮,膝蓋彎下去時帶得淺碧夾衫簌簌作響,聲音裡還帶著點未平的侷促:“婢、婢妾周昭明,給太子妃請安。”

“妹妹們免禮,坐吧。”元春側身讓了半步,聲音溫軟卻沉穩,待二人重新落座,平兒已奉上新沏的雨前龍井。

“臣妾原不該來打擾,只是想著太子妃初到東宮,臣妾們做妹妹的,總該來盡點心意。”吳清沅端茶時指尖微頓,先行開口,示意身後的綠萼:“這點東西是前兒得的些南珠,打磨了幾對耳墜,太子妃若不嫌棄,便留著賞人玩。”

“妹妹這話說的,都是自家人,何來打擾一說。”元春語氣溫煦,抬眼看向吳清沅,眉眼間帶著幾分真切的柔和:“南珠性子溫潤,做耳墜原是極好的,倒是費心了。”

這話不重,卻熨帖得恰到好處,既領了對方的情,又沒擺半分主母的架子。

吳清沅垂眸一笑,欠了欠身:“能讓太子妃合意,便是臣妾的造化了。”

綠萼順勢將錦盒呈給平兒,退到一旁。

周昭明見狀,深吸口氣,紅著臉從繡墩旁站起,忙紅著臉從丫鬟手裡接過錦盒,自己捧著上前兩步,膝蓋微屈著將盒子舉過眉心,動作帶著點生澀的鄭重:“婢妾、婢妾沒什麼拿得出手的,前兒託人從西域尋來兩對琉璃盞,透亮得很,想著夏日盛冰酪正好……太子妃若不嫌棄,便留著用吧。”

“接過來吧,瞧著倒是個巧物。”元春看著周昭明這副親自捧上的模樣,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對著平兒吩咐一聲,又轉向周昭明,聲音比剛才更溫和些:“妹妹有心了,親自送來倒讓我過意不去。”

她也知曉,這位號稱“琉璃周”的姑娘原是做試婚宮女的,侍寢後便得了淑女的位份,可見是討了殿下歡心。

周昭明聽見“妹妹”二字,身子幾不可察地一顫,舉著錦盒的手更穩了些,臉頰紅得快要滴出血來,訥訥地說不出話,只慌忙低下頭去,直到平兒接過錦盒退下,才敢抬眼偷瞄元春,見對方神色溫和,這才鬆了半口氣,屈膝後退。

“兩位妹妹有心了。”元春待周昭明退回原位,才緩緩開口,眸光在兩人臉上各停了片刻,語氣依舊是平和溫煦的:“我初來乍到,東宮的規矩、人事,許多地方還不熟稔,往後內外諸事,少不得要勞煩兩位妹妹多費心幫襯著些。”

“太子妃說笑了。”吳清沅垂眸淺笑:“東宮自有太子妃做主,臣妾們自當盡心效力,不敢稱‘幫襯’二字。”

“是啊是啊。”周昭明在一旁連連點頭:“太子妃有什麼吩咐,只管叫人傳話便是。”

元春聞言,唇角勾起的弧度深了些,語氣愈發的親和:“妹妹們這話就見外了,咱們同伺候殿下,原該守望相助,何必分得這樣清?”

說著,端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輕聲道:“往後私下裡,不必總‘太子妃’‘臣妾’地叫,若不嫌棄,便以姐妹相稱吧,我年長些,你們喚我一聲‘姐姐’,倒顯得親近些。”

這話一出,吳清沅眼中飛快掠過一絲訝異,隨即斂去,順勢起身福了一禮,語氣自然了許多:“既蒙姐姐體恤,那妹妹便僭越了。”

“姐、姐姐。”周昭明本就拘謹,見吳清沅都應了,忙也跟著站起身,臉上紅撲撲的,手都不知該往哪兒放,訥訥地跟著喚了句,聲音細弱得像蚊蚋,卻比剛才多了幾分真切的熱絡,顯然是被這份“不拘禮”的姿態暖到了,先前的緊張也散了大半。

“這才對嘛。”元春看著兩人一從容一羞赧的模樣,眼底笑意更濃,抬手示意道:“坐下說話吧,外頭日頭烈,進來了還這般拘謹,倒像是我這個做姐姐的待客不周了。”

幾句話下來,廳裡的氣氛便鬆快了不少,先前那份“主妾相見”的疏離感淡了許多,龍涎香的沉鬱裡,漸漸摻了些姐妹閒話般的溫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