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鸞殿。
這是太子妃的寢殿,坐落於端本宮之東,兩殿僅隔一道抄手遊廊,朱欄曲折如帶,將兩處殿宇勾連得既親近又分明。
這遊廊最是巧妙,既讓往來不必繞遠,幾步便能從東宮主殿踱至此處,又藉著廊柱與雕花擋板遮了外間視線,讓這太子妃的寢殿藏著三分居家的私密。
此時殿內早已忙活起來。
平兒立在東暖閣門口,柳眉微蹙著盯著手裡那本磨得發亮的藍布賬冊,銀頭筆懸在“紫檀雕花大櫃一對”上遲遲未落。
見晴雯踮著腳要去掀那描金箱籠的蓋子,忙抬臂攔了,腕間銀鐲輕輕一響:“先別急著開,這箱子裡是南邊新貢的杭綢,老太太特意吩咐要太子妃親自點的。”
晴雯手一頓,粉唇撅得能掛住個油瓶兒,卻沒真動氣,只把袖子一甩,腮幫子微微鼓著:“偏你記性好,我不過瞧著那繡紋鮮亮。”
話雖帶些嬌嗔,指尖卻已乖乖收了回來,轉身踱到牆角那架紫檀多寶閣前,烏溜溜的眼珠轉了轉,見上面擺著個汝窯小洗,忍不住伸手輕輕碰了碰,指尖沾了點溫潤的釉色,小聲嘀咕:“這釉色倒比府裡藏的那件還潤些,怕不是老太太壓箱底的寶貝?”
平兒見晴雯收回手,轉身對著汝窯小洗碎碎念,那股子又好奇又嘴硬的模樣,忍不住無奈地搖了搖頭。
雖說她與晴雯日常沒太多交集,可榮國府就這麼大,怎會不知道晴雯。
這丫頭是烈火烹油般的性子,眼裡揉不得沙子,嘴上也藏不住話,卻偏偏心腸是熱的,對主子更是實打實的忠心。
方才那點小別扭,不過是小孩子家沒忍住好奇,哪有半分真要違逆的意思。
金釧兒正蹲在地上,手裡捏著塊雪白的軟布,一點一點細細擦拭著一對羊脂玉瓶,眼睫垂著,動作輕緩,見玉釧兒伸手要搬旁邊那隻嵌螺鈿的首飾匣,忙抬眼道:“慢些,底下墊著的錦帕別蹭歪了,那匣子邊角尖,仔細碰著手。”
玉釧兒點點頭,挨著姐姐蹲下身,姐妹倆頭挨著頭,一個扶穩匣底,一個輕輕托住匣蓋,動作默契得像一個人。
小紅最是眼尖,剛指揮著小太監把最後一口樟木箱挪到西梢間,轉身見平兒賬冊上記到“雲錦十匹”,忙邁著小碎步湊過去,臉上堆著機靈的笑,聲音壓得低低的:“平姑娘,那幾匹雲錦是太太特意讓人從江南捎來的,說要給姑娘做秋冬的披風,我瞧著殿裡地磚涼,已讓人先搬到裡間去了,免得壞了那料子的光澤。”
說話時眼珠溜圓,既透著殷勤,又帶著幾分邀功的小得意,說完還不忘朝平兒眨了眨眼,那股子機靈勁兒,倒像是生怕漏了半點差事。
“難為你想得細。”平兒嘴角微微揚起,語氣裡帶了幾分真心的讚許:“既挪去了裡間,便記上‘雲錦十匹,暫存東暖閣內櫃’,等太子妃看過了再定章程。”
小紅忙應聲“是”,臉上的笑意更濃了些,又規規矩矩地退到一旁。
平兒低頭在賬冊上添了幾筆,心裡卻暗暗思忖:這小紅果然是個伶俐的。
她爹孃林之孝兩口子,在府裡是出了名的寡言,平日裡三腳踹不出個屁來,偏生養出個女兒這般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倒像是把夫妻倆沒說的話都攢到了機靈勁兒上。
晴雯在一旁瞧得真切,方才小紅湊到平兒跟前那副機靈模樣,早已讓她心裡老大不舒坦。
此刻見小紅退到一邊,還偷偷往賬冊那邊瞟了兩眼,像是在留意平兒怎麼記錄,再也按捺不住,語氣裡帶著幾分瞧不上的尖酸:“有些人啊,就是眼皮子活泛,這點搬料子的小事,也值得在平姑娘跟前獻殷勤,倒像是旁人都笨得連這點活兒都幹不利索似的。”
這話一出,頓時靜了靜。
小紅臉上的笑意瞬間淡了,卻依舊垂著手,只是指尖悄悄掐緊了袖口,沒接話。
“怎麼不說話了?”晴雯見小紅不吭聲,更覺得自己說中了,往前挪了半步,柳眉一挑:“平姑娘忙著對賬,用得著你這點小事都巴巴地來回話?”
“晴雯,少說兩句。”平兒抬眼看向晴雯,眉頭微蹙:“小紅也是按規矩辦事,沒什麼不妥當的。”
“平姑娘就是心善,才容得下這些彎彎繞繞。”晴雯卻梗著脖子:“我可不是那好糊弄的,什麼是正經差事,什麼是耍滑頭,我心裡亮堂著呢。”
她說著,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小紅,像是要從對方臉上看出些不自在來。
“好姐姐,犯不著為這點事動氣,仔細累著。”金釧兒怕兩人真鬧起來,忙走過來拉了拉晴雯的胳膊,柔聲勸道:“咱們還是趕緊把這些物件歸置好,等太子妃來了才好回話。”
玉釧兒也在一旁幫腔:“是啊,別耽誤了正事。”
晴雯被姐妹倆半拉半勸著,心裡那點火氣沒處撒,對著空處“啐”了一聲,聲音不大卻帶著股子犟勁:“我就是看不慣這作風!”
話音剛落,殿門口忽然傳來一道清潤的男聲:“什麼作風讓你這般看不慣?”
眾人齊刷刷一驚,猛地轉頭看去,只見晏承平和元春已跨進殿門,正緩步往裡走,衣袂掃過門檻時帶起一陣微風,明明是緩步而行,卻自帶一股沉凝的威儀,讓殿內的空氣都彷彿滯了滯。
平兒心頭一緊,手裡的賬冊“啪”地合上,忙斂衽躬身:“參見太子殿下,太子妃。”
金釧兒和玉釧兒早已慌得屈膝行禮,頭埋得低低的,連眼皮都不敢抬,小紅方才還透著機靈的臉霎時褪了血色,手指死死絞著袖口。
最狼狽的要數晴雯,方才那股子潑辣勁兒像是被這聲問話兜頭澆了盆冷水,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方才還挑得老高的柳眉瞬間垮了下來,嘴唇翕動了兩下,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待反應過來要行禮時,腳下不知被什麼絆了一下,踉蹌著才穩住身子,慌慌張張地福下去,鬢邊的銀釵都歪了,哪還有半分方才的橫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