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即,賈母指向最右邊那個小姑娘,語氣輕快了些:“這是四丫頭惜春,年紀最小,才八歲,偏生愛清靜。”
惜春聽著,步子邁得小小的,依著規矩福了福身,聲音細細的,卻平平無波,聽不出太多孩童該有的雀躍:“見過殿下。”
小姑娘穿著石青色刻絲裙,顏色沉得與她的年紀有些不相稱,裙上用銀線繡著簡單的雲紋,針腳疏朗,倒像是隨手繡上的,頭上也只簪了支碧玉簪,連顆珠飾都沒有,素淨得近乎寡淡。
容貌是清麗的,像塊未經雕琢的玉,只是眉眼間少了幾分孩童的活泛,偶爾抬眼時,眼神裡沒什麼煙火氣,瞧著眼前的熱鬧,彷彿隔著層薄霧,有那麼點淡淡的疏離。
還不到孤高畫質冷的地步,更像是天性裡帶了點不愛扎堆的淡。
晏承平看著惜春,心裡卻明鏡似的。
惜春生父賈敬修道避禍,早已不管府中事,生母又去得早,嫡親的哥哥賈珍、嫂嫂尤氏也鮮少照拂,在這偌大的榮國府裡,倒像株沒人多留意的草。
許是讀了些書,早早就明瞭些事理,見多了府裡女子的難處,終究難有自在。
這般年歲,心裡怕是已悄悄埋下了些不一樣的念頭,才會這般早早顯露出對清靜的偏愛,彷彿隱隱預見了日後青燈古佛伴寂寥的路。
他放緩了語氣,帶著幾分對孩童的溫和,忽然問道:“四姑娘是寧國公府的孩子吧?”
這話一出,堂內一時寂靜。
惜春卻比眾人預想的要平靜,只是那雙沒什麼波瀾的眼睛微微眨了下,然後輕輕點頭,聲音依舊細細的:“是。”
晏承平見她這般模樣,心中更添了幾分瞭然,語氣依舊溫和:“朝廷雖已下旨將寧國府除爵,但旨意裡寫得明白,只論男丁罪責,與女眷無干,你既在榮國府住著,便安心在此處,不必為這些事擔憂。”
惜春聞言,垂著的眼瞼倏地顫了一下,像是被什麼輕輕撞了撞心尖。
她自記事起,身邊便少有這般明確的關懷,父親一心向道,兄嫂無暇顧及,府裡的人見了她,不是客氣的疏遠,便是淡淡的忽略。
她攥著裙角的小手微微收緊,指腹蹭過粗糙的刻絲紋路,心裡那片常年平靜的湖面,竟泛起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漣漪。
抬眼看向晏承平,那雙清凌凌的眸子裡第一次有了點真切的情緒,像是疑惑,又像是一絲不敢信的怔忪。
但這情緒也只是一閃而過,惜春很快低下頭,依舊沒說什麼,只是那微微抿起的唇角,卻不像方才那般平直了。
賈母見三個孫女都見過禮,便笑著對晏承平道:“都是些沒見過大世面的丫頭,殿下別見笑。”
晏承平目光掃過三姐妹,見她們雖同出一門,性情卻各有千秋,溫厚的、幹練的、清冷的,倒也相映成趣,便笑道:“老太君說笑了,三位姑娘各有風姿,都是好的。”
最後,賈母才指著混在姑娘們中間的寶玉,又愛又嗔地說:“這是我那混世魔王孫兒賈寶玉,元春那丫頭一母同胞的弟弟,平日裡最是淘氣,不過心腸倒好,就是性子跳脫了些,殿下別見怪。”
話音剛落,一旁的王夫人臉上終於漾開幾分真切的笑意。
方才介紹李紈母子時,見賈蘭得了進宮讀書的恩典,她攥著帕子的手便悄悄收緊了。
蘭哥兒雖好,但她心裡最記掛的,還是身邊這棵心尖子上的“麒麟兒”。
待見賈母終於轉向寶玉,王夫人的腰板都挺直了些,眼底的期待藏都藏不住。
寶玉早按捺著性子候著,聽賈母點到自己,忙斂了斂神色,雖不如姑娘們那般拘謹,卻也規規矩矩地躬身行禮,動作一絲不苟:“見過殿下。”
聲音清朗,比先前幾位姑娘的怯生生多了幾分少年人的敞亮。
寶玉穿著月白素緞的袍子,上面用金線繡著細密的流雲暗紋,走動時隱有光華流動,頭上束著嵌寶紫金冠,兩側的珠串隨著動作輕輕搖曳,眉如墨畫,目若朗星,偏偏眼底又帶著點未脫的稚氣,
別的不說,單是這副模樣,便自帶幾分龍鳳之姿,也難怪賈家上下對他寄予這般高的期望。
晏承平抬眼細細打量,見寶玉雖難掩好奇,目光在自己身上轉了兩圈,行禮時卻腰背挺直,進退有度,全然不見尋常頑童的毛躁。
也是,世家公子縱有幾分浮浪習氣,從小浸在規矩裡,該有的體面與禮儀卻半分不會差,這般模樣,才配得上榮國府的門第。
“這便是那位銜玉而生的賈公子吧?”晏承平嘴角噙著笑意,緩聲道:“果然氣度不凡,瞧著倒是器宇軒昂。”
這話剛落,王夫人已笑著搶先開口,語氣裡滿是按捺不住的驕傲:“殿下謬讚了,這孩子生來便帶了些異數,府里人疼他,倒把性子慣得跳脫了些,論起規矩來,還得向殿下垂教呢。”
她說著,悄悄朝寶玉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莫要失了分寸。
晏承平倒也不在意王夫人這番搶話,反倒被“銜玉而生”四個字勾了興致,目光在寶玉頸間掃過,見衣襟下隱約露出點紅繩的影子,便順勢問道:“聽聞賈公子出生時口銜一塊通靈寶玉,不知可否一觀?”
王夫人聞言,臉上的笑意更濃,忙親自起身走上前,柔聲對寶玉道:“還不快把玉取出來給殿下瞧瞧?”
寶玉依言解下頸間的紅繩,將那塊玉石託在掌心。
王夫人小心翼翼地接過,雙手捧著送到晏承平面前,語氣裡帶著幾分鄭重:“就是這塊頑石,說來也奇,自他出生便貼身戴著,這些年倒也護得他平平安安,殿下瞧瞧,上面還刻著些小字呢。”
晏承平低頭看去,見那玉石通體溫潤,呈半透明的乳白之色,形制圓潤,入手沉甸甸的。
正面天然隱現“通靈寶玉”四個篆字,彷彿自玉石生成時便嵌在其中,下方襯著“莫失莫忘,仙壽恆昌”八字,筆意古樸遒勁。
翻轉過來,背面竟也藏著“一除邪祟,二療冤疾,三知禍福”十二字,字跡細密精巧,與玉質渾然一體,絕非後期雕琢所能仿造,通體隱有瑩光流轉。
晏承平指尖輕輕撫過那些紋路,冰涼的觸感裡透著絲若有若無的暖意。
這般質地,倒是塊罕見的暖玉,水頭足,色澤勻,怕是西域進貢的極品羊脂白玉也難及此,正反銘文,倒像是將世人對玉的期許都刻了上去——求福壽,盼安寧。
說到底,不過是塊被賦予了太多寓意的稀缺寶玉罷了,只是世人總愛給異寶附會些傳奇,什麼辟邪知禍,多半是因這奇特字跡添的想象罷了。
至於說銜玉而生……這玉雖不算碩大,卻也絕非能被嬰兒含在口中降生的尺寸,真要銜著這般物件落地,早就噎死了。
說白了,這“銜玉而生”的說法,不過是賈府為這位嫡孫造勢罷了。
將門勳貴之家,總愛給子孫添些異稟奇聞,或是祥瑞徵兆,好讓世人覺得這根正苗紅的繼承人“非凡”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