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慶堂。

晏承平順著賈母的目光抬眼望去,只見廊下那一片光影裡,霎時湧來許多顏色。

珠翠環繞,環佩叮噹隨著腳步輕響,連鬢邊的花簪都像是沾了晨露的鮮活,襯得那一張張或嬌怯、或明媚、或沉靜的臉龐,竟比案上供著的掐絲琺琅瓶裡的孔雀翎還要斑斕幾分,活生生一幅會動的《百豔圖》。

賈母見小輩們都已到齊,臉上的笑意更添了幾分慈和,先指著打頭的李紈,對晏承平道:“殿下,這是元春的嫂子李紈,是個極穩重妥帖的,平日裡帶著孩子在園裡讀書,性子沉靜,從不惹是生非,府裡上下都敬她三分。”

說罷,又抬手輕輕拍了拍李紈身邊那孩子的肩,指著他笑道:“這是她的兒子賈蘭,這孩子最是靦腆懂事,整日裡捧著書卷不放,字也寫得端正,書念得著實不錯呢。”

李紈聞言,忙帶著賈蘭斂衽行禮,聲音溫溫婉婉:“給殿下請安。”

她身著一件月白素緞裙,外罩淺碧色紗衫,頭上僅簪著一支碧玉簪,素淨得如同秋日裡的白菊,面容清麗,眉宇間帶著一股淡淡的書卷氣。

雖不見濃妝豔抹,卻自有一番清雅端莊的氣度。

賈蘭也依著母親的樣子,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小奶音細弱卻清晰:“賈蘭,見過殿下。”

他穿著半舊的寶藍色儒衫,袖口被小手攥得發皺,雖顯拘謹,眉宇間卻透著股讀書人的清朗,與母親那份沉靜如出一轍。

晏承平抬眼細細打量,見李紈衣飾素淨無華,神情平和淡然,舉手投足間皆是安分守己的恭謹,瞧著便知是貞靜淡泊之人。

衣著雖簡,卻難掩那份清雅端莊的氣度,只是眼底藏著的淡淡疏離,倒像是早已將俗世紛擾看淡,事事不與人爭,處處透著幾分超然物外的靜氣。

也是,這般年紀便遭喪偶之痛,怕是心早已如死灰般沉寂,如今惟知侍親養子,守著一方院落安穩度日,府里人稱“菩薩奶奶”,大抵就是這般緣故。

不過....的確是個俏寡婦。

他收回目光,語氣添了幾分溫和的熟絡:“大奶奶不必多禮,令尊李祭酒,近來正為孤講《春秋》,論起經義來,字字珠璣,孤受益匪淺。”

李紈聞言,原本平和的眼神倏地動了一下,像平靜的湖面被投進一顆石子。

她垂在身側的手微微收緊,指尖攥住了裙角的暗紋,方才那股超然物外的靜氣裡,忽然摻了絲不易察覺的惶然與侷促。

忙又福了福身,聲音比先前低了些,帶著幾分謙謹:“家父不過是盡分內之事,蒙殿下不棄,已是榮寵過甚了。”

這話聽著是謙遜,尾音卻微微發顫,顯然沒料到太子會提及父親,更沒料到父親竟在為太子講學。

晏承平瞧著李紈這細微的變化,心中瞭然。

再淡泊的人,提及至親與皇家的牽扯,總會動幾分心神。

他沒再多言,目光轉而落在一旁的賈蘭身上,見那孩子始終垂著頭,小手緊緊抿著儒衫的袖口,倒比母親更顯侷促。

“這孩子看著倒乖巧,”晏承平放緩了語調,像長輩問晚輩般溫和:“今年幾歲了?可開蒙讀書了?”

賈蘭被這聲問話驚得身子一僵,下意識往李紈身後縮了縮。

李紈忙伸手輕輕按了按兒子的肩,示意他莫怕,眼底已恢復了先前的平和,只是望著賈蘭的目光多了幾分鼓勵。

她柔聲道:“回殿下,蘭兒今年剛滿五歲,已跟著先生認些字了,不過還在啟蒙階段,頑劣得很。”

賈蘭在母親的安撫下,終於鼓起勇氣抬頭,小臉上泛著紅暈,聲音細若蚊蚋卻字字清晰:“回……回殿下,蘭……蘭兒五歲了,在……在唸書。”

說完又飛快地低下頭,耳根紅得像要滴出血來。

晏承平見賈蘭雖靦腆卻禮數週全,不由頷首笑道:“五歲便能知禮,是個好兆頭,東宮書房近來正缺幾個伴讀,孤瞧蘭哥兒聰慧懂事,不如隨孤進宮讀書?一來能得令尊親自指點,二來在宮裡多識些典籍,也能長些見識。”

這話一出,廳內霎時靜了靜。

李紈臉上的血色倏地褪了幾分,又猛地湧上來,嘴唇動了動,竟一時不知該如何應答。

她素日裡只求安穩度日,從未想過兒子能得這般榮寵,一時又驚又惶,不知所措起來。

“殿下這可是天大的恩典!蘭兒,還不快謝過殿下?”賈母倒是先回過神來,忙笑著招呼起來。

她心裡清楚,太子這是藉著賈蘭向賈家施恩,這份心意,比任何賞賜都來得貴重。

賈蘭似懂非懂地看著母親,而李紈深吸一口氣,拉著兒子重重叩首:“謝殿下隆恩!蘭兒,快謝殿下栽培!”

賈蘭被母親按著,又磕了個頭,聲音雖仍發顫,卻多了幾分清亮:“謝……謝殿下!”

晏承平望著這對母子,嘴角噙著恰到好處的笑意。

他可不是瞧上了這俏寡婦,搞什麼“投其所好”,他看重賈蘭,實則藏著兩層深意。

一來,賈蘭是賈政的長孫,在賈府的輩分與未來承襲序列裡佔著要緊位置,讓這般身份的晚輩進宮讀書,無異於向整個榮國府遞去明確的“看重賈家”的訊號。

尤其是在寧府被除爵的關頭,這份示好恰是穩住人心的巧妙手段。

二來,賈蘭還是國子監祭酒李守忠的外孫。

李守忠執掌全國最高學府,門生故吏早已遍佈朝野,既是儒林公認的領袖,在文官集團裡更有著舉足輕重的聲望。

那些經他親手點撥的監生,日後或入中樞、或掌一方,皆是未來朝堂上不可小覷的力量。

拉攏住這位祭酒,便等於在士大夫群體中埋下了深根,於晏承平而言,既是經義學問上的助力,更是穩固儲位的朝堂臂助。

臣子見自家親屬蒙皇子關照,往往會更盡心效力,比單純的賞賜更能加深私人情誼,這就是“以情馭下”的政治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