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莫要見怪,這丫頭就是這性子。”
賈母見王熙鳳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眼角的皺紋裡都漾著笑意,轉頭對晏承平笑道:“她家原是金陵王家的,打小在南邊養著,那邊人都叫性子烈的姑娘‘辣子’,她這‘鳳辣子’的名號,在府裡可是響噹噹的。”
說著眼風往王熙鳳身上一掃,假意板起臉:“你瞧瞧你,在殿下面前也沒個正形,滿嘴跑舌頭,仔細往後殿下再不登咱們榮府的門,還不規矩些?”
這話聽著是嗔怪,尾音卻帶著幾分寵溺,分明是護短的意思。
鳳姐兒何等精明,立刻順著賈母的話往下接,縮了縮脖子,肩膀微微內收,故意作出幾分怯生生的模樣,聲音卻依舊脆亮:“老祖宗這話說的,孫媳婦不過是見了殿下心裡歡喜,倒忘了規矩了,往後定改,定改。”
說罷還偷偷抬眼瞟了晏承平一下,那眼波流轉間,怯意是裝的,靈動狡黠卻是真的,活脫脫一副“知錯卻未必肯改”的模樣。
晏承平瞧著這祖孫倆一唱一和的親暱勁兒,嘴角也彎起一抹淺淡的笑意,語氣裡帶著幾分隨和:“老太君不必如此說,鳳大奶奶這份爽利,倒比那些扭捏作態的強多了,府裡有這樣的人打理,上下定然清爽,老太君也能多省心。”
這話既應了賈母的話,又不著痕跡地誇了王熙鳳,聽得賈母眉開眼笑,連聲道:“殿下說的是!這丫頭別的不說,理事上是半點不含糊,府裡上上下下幾百口人,她管得井井有條,我這老婆子才能安安穩穩地享清福。”
鳳姐兒見晏承平這般隨和,也鬆快了些,笑著介面:“老祖宗又誇我了,若不是老祖宗掌舵,孫媳婦哪敢在府裡放肆,往後殿下常來,也好替老祖宗好好管教管教我。”
一句話又把話題繞回給晏承平,既顯了尊重,又透著熟絡,還把賈母都捧了一遍。
晏承平看在眼裡,心裡暗道:果然名不虛傳,這鳳辣子的嘴,真是比蜜還甜,卻甜得不讓人膩煩。
“鳳大奶奶這話說的,倒像是給孤出難題了。”
晏承平指尖輕輕叩了叩茶盞邊沿,目光掠過王熙鳳鬢邊顫動的點翠步搖,語氣裡帶著太子特有的從容,又漫出絲恰到好處的玩笑意味:“老太君跟前最得力的人,哪輪得到孤來管教?真要論起規矩,怕是老太君的尺度比孤心裡的章程更準呢。”
賈母被逗得眼角皺紋都堆成了團,用帕子捂著嘴直樂:“殿下這話在理,她這丫頭,也就我還能說說兩句,換了旁人,她那嘴皮子早把人堵回去了,今兒能聽殿下說笑,倒是她的造化。”
話裡滿是樂見其成的歡喜,全然沒有半分約束的意思。
鳳姐兒眼珠一轉,索性往前湊了半步,臉上笑得像朵綻開的石榴花,聲音脆生生的:“老祖宗這是把我往殿下跟前推呢,不過殿下說的是,府裡的規矩原是老太君定的,我照著行就是。
只是殿下若常來走動,多瞧瞧我們府裡的熱鬧,倒比悶在東宮有趣些,往後真有什麼不妥當的,殿下用眼色遞個信兒,我保管比誰都醒得快。”
這番話既接了玩笑的茬,又把“盼殿下常來”的熱絡藏在裡頭,活脫脫一副機靈通透的模樣。
晏承平望著鳳姐兒眉飛色舞的樣子,嘴角噙著淺淡的笑意:“鳳大奶奶既這麼說,往後孤倒要常來討杯茶喝,只是真要遞眼色,怕是孤這點道行,還趕不上鳳大奶奶察言觀色的本事。”
“殿下這是臊我呢。”鳳姐兒笑著往賈母身後躲了躲,故意揚高了聲音:“老祖宗聽聽,殿下這是拿我當猴兒耍呢。”
賈母聽了,臉上的笑意更濃,拍著鳳姐兒的手道:“你這丫頭,可別不知好歹,殿下這是教誨你呢,能得殿下這般點撥,是你幾輩子修來的福分,還不趕緊謝過殿下?”
鳳姐兒聞言,立刻收了玩笑的神情,卻偏在正經行禮時出了岔子。
福身時裙襬被腳下的地毯勾了一下,身子猛地往前趔趄了半步,慌忙中抬手去扶鬢邊的步搖,倒把那支點翠步搖晃得歪到了耳根,偏還強撐著把禮數做全,聲音依舊清脆:“謝殿下教誨,侄媳婦記下了,往後定當謹言慎行,絕不給老祖宗和殿下丟臉。”
這身子歪斜、步搖亂顫的模樣,瞧著既狼狽又透著股刻意的滑稽,活像個偷穿了大人衣裳學規矩的小丫頭。
眾人瞧著鳳姐兒這副不倫不類的樣子,先是一怔,隨即都忍不住笑出了聲,連廊下伺候的丫鬟婆子都低著頭抿嘴,生怕笑出聲來。
晏承平看著鳳姐兒這副模樣,也不禁莞爾,心裡卻暗自思忖。
這鳳大奶奶倒是個妙人,明知方才那一下是故意做出來的滑稽,偏能拿捏得恰到好處,既逗樂了眾人,又不顯輕浮,反倒把那份活絡討喜的性情彰顯得淋漓盡致。
用自個兒出醜的方式活絡氣氛,這份放得下身段的通透,怕是府裡再難找出第二個,也難怪賈母這般疼她。
有她在,再沉悶的場合也能變得熱絡起來。
這般想著,晏承平看向鳳姐兒的目光裡多了幾分欣賞,語氣也更顯隨和:“鳳大奶奶不必拘謹,方才不過是玩笑話罷了。”
鳳姐兒見目的達到,順勢直起身,伸手把歪了的步搖扶正,臉上又堆起那副精明討喜的笑:“還是殿下體恤。我這笨手笨腳的,倒讓殿下見笑了。”
賈母在一旁笑得直搖頭,指著她道:“你呀,真是個活寶。”
廳內的笑聲此起彼伏,連空氣都彷彿染上了幾分雀躍,先前那點因身份懸殊而生的拘謹,早被這陣歡悅衝得煙消雲散了。
恰在此時,鴛鴦領著李紈和家裡的小輩從迴廊過來,遠遠便聽見環佩叮噹。
賈母忙對晏承平道:“殿下,孩子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