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
端本宮的夜總是靜的,只有殿角銅漏的滴答聲,伴著燭火偶爾爆出的輕響。
晏承平剛卸了朝服,鬆快地靠在床榻扶手上,就見福安輕手輕腳地進來:“殿下,周淑女在殿外候著。”
“讓她進來。”他坐在塌邊上,擺了擺手。
沒一會兒,門簾輕掀,帶進來一陣淡淡的梨花香,周昭明穿件月白綾羅寢衣,烏髮鬆鬆挽著,幾縷碎髮垂在頰邊,見了晏承平便屈膝行禮,聲音比往常輕了些:“殿下。”
“過來。”晏承平朝她伸出手,指尖還帶著外面的涼意。
周昭明走上前,剛被少年握住手腕,就被輕輕一帶,跌坐在他腿上,下意識想掙,卻被圈住腰按在懷裡,鼻尖撞在他衣襟上,聞到那熟悉的龍涎香,心頭的侷促反倒更甚了些。
“怎麼蔫蔫的?”晏承平捏了捏她的臉頰,觸感軟滑溫膩:“白日裡見了孤,可不是這副模樣。”
周昭明沒接話,只把臉往他頸窩裡埋了埋,聲音悶悶的:“殿下……”
“嗯?”晏承平低頭,見她眼睫垂著,像只受驚的雀兒,便抬手順著她的髮絲往下捋:“有話跟孤說?”
周昭明沉默了片刻,才抬起頭,眼底蒙著層薄薄的水汽,卻強撐著笑意:“聽聞……陛下給殿下指了良娣?”
晏承平指尖一頓,隨即笑了,低頭在她唇上啄了口:“訊息倒是靈通,怎麼,吃醋了?”
“不是的!”周昭明慌忙搖頭,臉頰卻漲得通紅:“妾身不敢……只是……”
她咬了咬唇,聲音低得像蚊子哼:“良娣姐姐是尚書府的千金,身份尊貴,不像妾身……妾身只是個……”
話沒說完,就被晏承平用吻堵了回去。
這次的吻帶著幾分安撫的意味,溫柔得像拂過湖面的風,輾轉廝磨間,將她沒說出口的惶惑都吻散了些。
待她喘著氣躲開,晏承平才抵著她的額頭,聲音低沉而清晰:“在孤這裡,沒有什麼出身的。”
出身再高貴能比得上他?關鍵在於誰的情緒價值給得足。
周昭明睫毛顫了顫,飛快地垂眸避開晏承平的視線,指尖無意識地絞著他衣襟上的盤扣:“可東宮這麼大,規矩這麼多……妾身怕……怕往後連給殿下端茶的地方都沒有了。”
她說話時,聲音壓得極低,尾音帶著不易察覺的發緊。
自己不是不懂事,從進宮那天起就知道,東宮絕不會只有她一個人,原就是想著等太子妃進了門,踏踏實實伺候著就好。
可太子妃還沒進門,先來了位家世顯赫的良娣,那往後她這個試婚宮女,豈不是連立足之地都難有?
他看著周昭明澄澈眼底的惶惑,心下大抵了然。
這哪是什麼吃醋,分明是底氣不足的慌,就像外室初見正室,明明知道自己本就名不正言不順,愈發怕那點好不容易掙來的溫存被輕易碾碎。
他抬手撫去周昭明鬢邊的碎髮,拇指輕輕摩挲著她的臉頰,語氣是從未有過的溫和:“傻丫頭,想什麼呢。”
指尖下的肌膚細膩溫熱,像暖玉貼在掌心,晏承平看著周昭明微微泛紅的眼尾,心裡頭忽然泛起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軟。
起初留她在身邊,確實是貪那點明媚鮮活的顏色。
宮裡頭的人大多揣著心思,唯有她,笑是真的,惱是真的,連這點惶恐不安,都坦坦蕩蕩寫在臉上。
日子久了,看慣了她晨起時遞來的熱茶,那點初見時的驚豔,不知不覺就摻了別的滋味。
她是第一個走進這空曠東宮的人,是第一個在他處理公務時敢遞塊點心的人,也是第一個在他皺眉時,會笨手笨腳給他按揉額角的人。
最為重要的,她是第一個....這份全心的依賴與付出,像溫水漫過石頭,就算起初再硬的心腸,也難免被泡得軟了些。
更何況,日久....生情,朝夕相處,耳鬢廝磨,便是塊石頭也該捂熱了,何況是人心。
晏承平低頭,在周昭明光潔的額頭上印下一個輕吻,輕聲道:“東宮是大,規矩是多,但只要孤在,就有你的地方。”
他頓了頓,指腹輕輕點了點麗人挺翹的鼻尖,眼底帶著幾分自己都未察覺的縱容,語氣裡裹著笑意:“孤還沒膩呢,哪能讓你沒地方待。”
周昭明被他這帶著幾分戲謔的話逗得一怔,隨即臉頰“騰”地泛起紅暈,像被晚霞染透的雲。
她原是提著心的,那些壓在心頭的惶恐像塊沉甸甸的石頭,此刻被他三言兩語說得散了,反倒生出些羞赧來。
“殿下又取笑妾身。”
她嗔怪著,卻沒躲開他的觸碰,反而往少年懷裡縮了縮,將臉埋在他胸前,聲音悶悶的,帶著點被安撫後的軟糯:“誰要殿下膩不膩的,妾身只是……只是怕做錯事罷了。”
話雖這麼說,環在少年腰間的手卻悄悄收緊了些,像抓住了什麼定心丸,方才還懸在嗓子眼的心,此刻落回了原處,暖融融的。
她能清晰地聽見他胸腔裡沉穩的心跳,一下一下,敲在耳邊,也敲散了她最後一點不安。
過了會兒,周昭明忽然察覺到懷中人的氣息變了些,那原本環著她腰的手微微收緊,帶著幾分隱忍的熱度。
她臉頰倏地飛紅,像潑了層胭脂,抬眸時撞見晏承平眼底深了幾分的色澤,不由得嗔怪地瞪了晏承平一眼。
那一眼裡沒什麼真惱意,反倒有幾分水光瀲灩的嫵媚,順著眼尾輕輕盪開,勾得人心頭髮癢。
她沒多說什麼,只溫順地垂下眼睫,身子緩緩往下挪了挪,一陣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聲在靜謐的殿內響起,像落了場細雪。
晏承平蹙了蹙眉,低頭看著她螓首在衣襟下輕輕搖曳,烏黑的髮絲垂落,掩住了大半張臉,只剩小巧的下頜線繃著,透著股惹人憐愛的乖順。
心中不由感嘆,這般懂事乖巧的人兒,知冷知熱,他怎麼會不疼?
指尖忍不住穿過麗人柔順的髮間,輕輕按了按她的後頸,帶著無聲的安撫,目光越過她的發頂,落在桌案上跳動的燈火上,思緒卻漸漸飄遠。
寧國府的事雖快刀斬亂麻地解決了,明面上是斷了某些人借題發揮的由頭,但他心裡清楚,這事對東宮的影響並未完全消弭。
朝堂上那些觀望的目光,暗藏的揣測,都像懸在頭頂的劍,隨時可能落下。
可萬萬沒想到,隆慶帝竟會在這時候給他指婚。
按規矩,太子妃尚未入宮,怎會先納良娣?卻納良娣也虛規範的利益,如此急躁,這不合祖制,卻偏生就這麼定了。
然而規矩是死的,在政治權衡面前,從來都不堪一擊。
太子妃尚未進門,良娣卻要即日入宮,這分明是隆慶帝刻意為之,要的就是這份迅雷不及掩耳的架勢,好讓所有人都看清他重視東宮的決心。
這既是給東宮撐腰,也是在敲打那些蠢蠢欲動的勢力:東宮是朕選定的儲君,誰也別想動。
這麼一算,他反倒是賺了。
寧國府的風波剛起,父皇便緊接著送上這份大禮,想來也是對近期針對東宮的那些明槍暗箭感到不滿,借這樁婚事警告朝堂上的不安分者。
不過....若是周昭明原該是日後的周貴人,如今卻成了他身邊最早的人,吳家女兒這未來的吳貴妃,此刻以良娣身份提前入宮,再加上下個月就要進宮的賈元春……
兜兜轉轉,該來的人竟都湊齊了。
晏承平低頭看了眼懷中專注的人兒,燈火在她髮間跳躍,映得那截白皙的脖頸像覆了層暖玉,他唇角不由勾起一抹淡笑。
管他什麼既定軌跡,既入了他的東宮,往後便是他的人........至於那些藏在暗處的算計與風波,兵來將擋便是,又何懼之有?
殿外的夜漏滴答作響,燭火漸漸昏沉,將兩人交纏的影子投在帳上,溫柔得像一汪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