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去寧國公府爵位,收回敕書府第,賈敬流放三千里,賈珍流放兩千裡,即刻起程,賈蓉罰沒家產半數。”

旨意從乾清宮發出時,京城的暮色正濃得化不開。

紅漆宮轎碾過青石板路,將那道冰冷的旨意送抵寧國府朱漆大門的剎那,彷彿一塊巨石砸進滾沸的湯鍋,頃刻間便在京城權貴圈裡炸了鍋。

更讓人瞠目的是緊隨其後的另一道旨意,吏部尚書吳天佑之女,被指給東宮做良娣。

訊息傳到康王府時,恭王正捻著顆黑子,在棋盤上懸而未落。

他抬眼看向推門而入的康王,眉梢輕挑:“二哥來得巧,寧國府和吳家那兩道旨意,你都聽說了?”

康王解著披風上的玉帶,玉扣相撞發出清脆的響,卻掩不住語氣裡的煩躁:“怎麼沒聽說,滿京城都在傳,寧國府說廢就廢,轉頭就把吳家女兒塞給東宮做良娣,父皇這是生怕東宮的翅膀不夠硬?”

“何止是硬翅膀。”剛進門的禧王聞言,慢悠悠道:“榮國府的婚事本就夠讓東宮風光了,再加上吏部尚書的女兒做良娣,文官勳貴兩頭佔,往後朝堂上誰還敢說東宮半個不字?”

恭王落下黑子,棋盤發出輕響:“寧國府替前東宮辦的那些事,樁樁件件都透著蹊蹺,怎麼就偏偏定成‘失察’?若真要往深裡查,未必不能牽出東宮的影子,可父皇倒好,不僅輕拿輕放,還反手給東宮添了助力,這偏心偏得也太明顯了。”

“明顯?簡直是擺在明面上!”康王猛地拍向棋盤,黑子散落一地:“一個寧國府倒了算什麼?東宮要的是權勢!如今倒好,榮國府的勳貴勢力沒動,又添了吳家的文官人脈,這不是明擺著給東宮鋪路嗎?

我看父皇索性直接傳位算了,何必讓咱們在這兒看著礙眼!”

“二哥消消氣。”禧王撿起枚棋子,指尖轉著玩:“父皇此舉,無非是想讓東宮根基穩些,只是也不想想,這般強塞硬補,反倒顯得東宮底氣不足,否則何必急著用聯姻拉攏勢力?”

“拉攏?我看是生怕東宮站不住腳。”恭王冷笑一聲:“寧國府的案子本是個由頭,能削削東宮的勢,沒成想反倒成了父皇給東宮添磚加瓦的由頭,吳家女兒進東宮,明著是做良娣,暗地裡怕是要幫東宮梳理文官關係,往後六部裡頭,東宮的人只會更多。”

康王喘著粗氣坐下,端起冷茶一飲而盡:“照這麼下去,咱們還有什麼指望?東宮有父皇護著,又有榮國府和吳家做羽翼,這儲位坐得比誰都穩!”

“穩不穩,還不一定。”禧王忽然笑了,將棋子丟回棋罐:“榮國府和吳家本就不是一路人,一個是勳貴舊族,一個是文官新貴,湊在東宮底下,少不了要爭長短,父皇想讓他們幫東宮,沒準反倒會成了東宮的麻煩。”

“八弟這話在理。”恭王看著散落的棋子,若有所思:“強扭的瓜不甜,硬湊的勢力也難同心,咱們且看著,東宮握著這兩把劍,是能護住自己,還是會傷了自己。”

康王冷哼一聲,沒再說話。

書房裡靜下來,只有燭火偶爾爆出的噼啪聲,伴著滿地狼藉的棋子,像極了此刻被攪得愈發渾濁的朝堂。窗外的夜色越來越沉,將三人各懷心思的臉,都藏進了陰影裡。

...........

吳府。

書房的燈亮得比往日早,吳天佑坐在紫檀木書案後,指尖捏著那道賜婚聖旨,眉頭擰成個疙瘩,連女兒吳清沅掀簾進來都未曾察覺。

吳清沅身上穿件月白色素紗羅褙子,領口繡著幾枝淡青色蘭草,底下配著條同色百褶裙,裙襬隨著步子輕晃,未施粉黛,只將烏黑的長髮鬆鬆挽了個隨雲髻,簪著支碧玉簪,側臉線條清麗,尤其那雙眼睛,亮得像含著兩汪清泉,透著股與年齡不符的沉靜。

“爹爹。”她走到書案旁,聲音清潤如玉石相擊:“女兒瞧您在這兒坐了半個時辰,眉頭就沒舒展過,可是為了宮裡的旨意?”

吳天佑這才抬眼,看著女兒澄澈的眸子,長長嘆了口氣:“清沅,你都聽說了?”

“京城裡早就傳遍了。”吳清沅拿起案上的茶盞,給父親續了些熱水,語氣平靜:“聖旨既已下,便是板上釘釘的事,爹爹再擔心,又有什麼用呢?”

“你不懂。”吳天佑放下聖旨,指節叩著案面:“東宮剛繼任沒多久,根基本就不穩,先前定下與賈家聯姻,結果大婚還沒到,賈家的寧國府就出了這檔子事,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是衝著東宮去的。咱們家這時候被捲進去,太危險了。”

吳清沅端著茶盞的手頓了頓,抬眼看向父親:“那爹爹覺得,東宮殿下是個什麼樣的人?”

“原本……”吳天佑沉吟片刻:“原本以為殿下就是陛下為了平衡局勢推出來的棋子,畢竟以前在皇子裡並不起眼,可這次處置寧國府的事,卻讓我刮目相看。”

回憶著朝堂上的細節,吳天佑繼續道:“殿下主張革去寧國府爵位,流放賈敬父子,手段果決,一點沒拖泥帶水,而且時機也掐得準,既沒讓這事牽連到榮國府,又堵住了旁人借題發揮的嘴,可見不是個簡單角色。”

吳清沅聽完,忽然笑了,眼尾彎起,像新月落在水面:“這不是很好嗎?至少不是個糊塗人。”

“好什麼好?”吳天佑皺緊眉:“東宮現在的處境太複雜了,康王、恭王他們哪個不對儲位虎視眈眈,寧國府的案子就是個例子,稍不留意就會被抓住把柄,咱們家這時候跟東宮綁在一起,稍有差池,就是萬劫不復。”

“爹爹,福禍相依啊。”吳清沅放下茶盞,語氣依舊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若東宮真是個扶不起的阿斗,咱們避之不及,可聽爹爹這麼說,他分明是個有手段、懂權衡的人。

如今陛下有意扶持,他又能在複雜局勢裡穩住陣腳,這對咱們吳家來說,未嘗不是個機遇。”

她看著父親,眼神清亮:“文官集團看似穩固,實則處處受制於勳貴與宗室,若能借著這樁婚事,與東宮建立更深的聯絡,往後朝堂上,咱們未必不能有更大的作為。

至於那些明槍暗箭,哪條通往高處的路,不是佈滿荊棘呢?”

吳天佑怔怔地看著女兒,忽然發現這個十八歲的女兒,心思竟比自己還要通透。

他沉默半晌,緊繃的眉頭漸漸舒展,拿起案上的聖旨,指尖輕輕摩挲著上面的朱印,聲音裡添了幾分哽咽:“你說得對,既已沒有退路,不如往前看,只是……”

他抬眼看向女兒,眼底的疼惜幾乎要溢位來:“陛下竟讓你即日入宮,連備嫁妝、辦儀式的功夫都不給,這般倉促,連件像樣的嫁衣都來不及趕製....

別人家的女兒出嫁,風風光光,十里紅妝,你卻……”

話未說完,便被吳清沅打斷:“爹爹何須為此掛懷?女兒嫁的是東宮,是皇家,又不是那些虛禮。

她走上前,輕輕按住父親的手,唇邊漾著一抹淺淡卻安定的笑意:“再說了,倉促些也好,省得夜長夢多,反倒讓有心人鑽了空子。”

說罷,吳清沅拿起案上的素色絹帕,慢條斯理地疊著,語氣輕快:“嫁衣首飾不過是些外物,真要論體面,有陛下的聖旨,有爹爹的體面,女兒還怕在東宮站不住腳?倒是那些繁文縟節,少了才清淨,省得累人。”

吳天佑看著女兒澄澈的眼,聽著她通透的話,心頭的酸澀漸漸被暖意取代。

他反手握住女兒的手,掌心粗糙卻溫暖:“你能這麼想,爹爹便放心了,只是往後在東宮,萬事都要謹慎,切不可再這般直率。”

吳清沅微微一笑,頷首道:“女兒明白。”

窗外的暮色漸漸漫進書房,將父女倆的身影拉得很長。吳家的命運,從這道賜婚聖旨落下的那一刻起,便已與東宮緊緊纏在了一起,前路縱有風雨,卻也藏著無限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