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國公府,正廳內。
賈珍與賈蓉被拖走後,滿室狼藉更顯寂靜,只剩下尤氏與秦可卿跪在地上,裙襬掃過碎瓷片,發出細微的聲響,兩人都垂著頭,肩膀微微發顫,連呼吸都放得極輕,彷彿怕驚擾了上首那位儲君。
晏承平目光落在地上的兩人身上,指尖在太師椅扶手上輕輕摩挲著,緩緩開口:“抬起頭來。”
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儀。
尤氏身子一顫,率先依言抬頭,穿件秋香色繡折枝牡丹的褙子,領口繫著碧玉抹額,鬢邊斜插的赤金點翠珠花隨著動作輕輕晃動。
雖是續絃,卻生得一副成熟明豔的模樣,眉眼間帶著幾分歷經世事的風韻,只是此刻被威勢所懾,眼底的驚惶沖淡了那份豔色,反倒添了幾分楚楚可憐。
晏承平掃了她一眼,心頭掠過一絲瞭然。
尤家原是小門小戶,能嫁入寧國府做當家主母,想來這副容貌也是重要的籌碼,只是再明豔的相貌,到了這等境地,也只剩下惶恐了。
他視線一轉,落在旁邊的秦可卿身上。
秦可卿遲疑了片刻,才緩緩抬起頭,水紅織金錦裙裹著麗人纖細的身段,赤金繡就的纏枝蓮紋在晨光下泛著柔光,襯得她肌膚瑩白如上好的暖玉。
那張臉原是低垂著的,此刻驟然抬眼,鬢邊金鳳釵的流蘇還在輕輕晃動,映得頰邊一抹驚惶的緋紅,倒比枝頭初綻的桃花還要豔幾分,眉峰微蹙著,像含著雨意的春山,眼波流轉間水光瀲灩,竟似秋水般漾著說不清的情致。
一身喜服尚未換下,那股子新嫁娘的柔媚混著被威勢驚起的怯意,讓她跪在滿地狼藉中,反倒生出種弱柳迎風的楚楚姿態,竟將滿室的暗沉都照亮了幾分。
這就是秦可卿?
晏承平的目光微微一頓。
傳聞中寧國府的少奶奶,生得如何嫵媚風流,今日一見,竟比那些添油加醋的閒話還要動人幾分。
只是這份動人裡摻著太多驚惶,像只受驚的雀兒,連眼底的水光都帶著怯意,讓那身簇新的喜服顯得格外刺眼。
他收回目光,語氣依舊平淡無波,彷彿方才那瞬間的停頓只是錯覺:“你們既未涉案,便在府中靜候,不得擅自離府,不得向外傳遞訊息,等候傳喚。”
在“主君候審”這一階段,後宅婦人的核心角色是“守家”,既需留在府中配合調查,又要維持內宅秩序,同時嚴守禮法不干預外事。
她們的命運與家族捆綁,但因“男女有別”的規則,直接風險遠低於男丁,更多是在恐慌與等待中,依靠家族關係和禮法庇護,等待案件塵埃落定。
尤氏連忙磕頭應道:“是,臣婦遵旨。”
“是……”秦可卿也跟著低下頭,聲音細若蚊蚋。
晏承平不再多言,目光再度掃過垂首的可卿,起身拂袖,轉身向外走去,明黃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門口。
一直侍立在側的福安心神始終系在自家殿下身上,自然察覺到了那一閃即逝的異樣。
想當初殿下剛繼任儲君時,那是喜行不形於色的,直到周淑女進了東宮,才漸漸見了些鬆緩的神色,讓他們這些當差的日子也輕快了幾分。
此刻殿下這不經意的一瞥,分明藏著些不同尋常的意味。
他緊隨其後踏出正廳時,忍不住回頭瞥了一眼秦可卿,心裡暗暗記下了這張臉。
隨著晏承平與福安離開,錦衣衛也盡數撤出,只留下兩名兵卒守在府門,像兩尊門神,將寧國府與外頭的世界隔成了兩個天地。
正廳內,尤氏這才脫力般癱坐在地,長長地鬆了口氣,冷汗早已浸透了裡衣,貼在背上涼得刺骨。
秦可卿依舊跪在地上,目光怔怔地落在滿地碎瓷片上。
方才那道審視的目光彷彿還停留在身上,帶著天家威儀的重壓,讓她渾身發冷,半天緩不過神來。
昨日,她還是穿著這身喜服、被人簇擁著嫁入國公府的新婦,心裡頭還悄悄暢想著未來,在這深宅大院裡安穩度日,或許能與賈蓉慢慢生出些夫妻情分……可轉眼間,天就塌了。
她低頭看著身上的水紅錦裙,金線繡的並蒂蓮在晨光下明明滅滅,像極了一場荒唐的夢。
從今往後,她竟是罪臣之婦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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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王府。
紫檀木長案上擺著三盞冷透的茶,恭王捻著玉扳指,忽然看向康王,眉峰挑了挑:“真沒料到,你竟能攥著寧國府私通廢東宮的實證。”
原先只想著參賈家一本,讓他們在朝堂上失些體面。
畢竟是一門二公的勳貴,盤根錯節這麼多年,哪是輕易能動的?不過是想借著攻訐,讓那些觀望的老臣投鼠忌器,斷了晏承平拉攏賈家的念頭罷了。”
康王端著茶盞的手沒動,茶霧模糊了他眼底的神色。
那賬冊是南安郡王託人輾轉送來的,連他都沒想到會有這般重磅的東西,但這話自然不能說,南安郡王手握兵權,與皇室的關係歷來微妙,此刻扯出他來,反倒會節外生枝。
“運氣罷了。”他淡淡應了句,語氣聽不出喜怒。
“現在說這些沒用。”禧王年輕些,性子更急,忍不住插了話:“關鍵是咱們這位九弟要親自主審,這小子心思深沉,萬一他在審案時做了手腳,把罪責都推到死人身上,咱們豈不是白忙一場?”
恭王卻搖了搖頭,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想主審,未必是好事,十年前的舊案,人證死的死、散的散,本就理不清頭緒,可寧國府給廢東宮送甲冑是鐵打的事實,賬冊上的印鑑做不了假,這點誰也抹不去。”
他傾身向前,聲音壓得更低:“咱們要的從不是寧國府滿門抄斬,若是晏承平定了賈敬的罪,寧國府這面大旗就算倒了,他拉攏賈家的算盤自然落空。
若是他想輕判,說什麼賈敬不知情、被人誘導,那更好,咱們就奏他徇私枉法,藉著寧國府的案子,連他東宮的名聲一起攪渾。”
康王終於抬眼,眸色沉沉:“賈敬如今在玄真觀修道,當年的事他是主謀還是被利用,本就說不清,只要寧國府脫不了干係,無論九弟怎麼審,咱們都有話說。”
“沒錯。”恭王撫掌道:“他想把案子攥在自己手裡,反倒給了咱們拿捏的由頭,這就像放風箏,線在他手裡,可風向,卻由不得他。”
“還是二哥和六哥想得透徹。”禧王聞言鬆了口氣,端起茶盞一飲而盡:“這麼說來,不管最後審出什麼結果,咱們這位太子都討不了好?”
康王沒答,只是望著窗外沉沉的暮色。
這盤棋才剛剛開始,寧國府不過是枚棋子,真正的對手,從來都只有丹陛上那一位儲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