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衛剛列好陣型,廳外便傳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不似兵卒那般沉猛,倒像有人踩著雲氣而來。
為首的錦衣衛聽見動靜,倏地轉身躬身,那姿態比面對朝中重臣時更顯恭敬。
賈珍正愣神,就見一道明黃色身影邁過門檻。
來人穿件明黃暗金龍紋常服,腰間玉帶嵌著七枚白玉方版,懸著的明黃絛帶隨步履輕輕掃過地面。
他身姿挺拔如松,進門時微微頷首,雖未抬眼,那股子從骨子裡透出來的威儀已壓得滿廳氣息一滯。
這等服色,放眼天下唯有東宮儲君方能穿戴。
“這是……”賈珍喉結滾動,心頭猛地竄起個荒唐念頭,卻又不敢確信。
可那明黃蟒紋不會錯,玉帶規制更是分毫不差,再看錦衣衛那噤若寒蟬的模樣,嚇得他腿肚子都軟了。
他雖襲著三品爵烈將軍,在京中也算有頭有臉,可在儲君面前,這點爵位實在不夠看。
秦可卿躲在賈蓉身後,偷眼打量來人,見他面容沉靜,眉峰微蹙時帶著幾分威嚴,卻又不像戲文裡那般兇戾。
只是那身衣服太過扎眼,明黃底色上的暗金流雲紋在晨光下流轉,襯得周遭的錦衣衛都成了陪襯,讓她不由得想起所謂的“天家威儀”,指尖攥得更緊了。
賈蓉早已驚得魂飛魄散,膝蓋一軟差點跪倒在地。
他雖混賬,卻也知曉太子意味著什麼,那是未來的天子,是他賈家家即將攀附的姻親靠山,昨兒個自己大婚還遣人送來了大禮。
可此刻太子親自駕臨,還帶著錦衣衛,哪裡是賀喜的模樣,分明是來問罪的!
尤氏比男人家先反應過來,慌忙將手中茶盞往桌上一擱,起身時帶倒了茶盤,青瓷碎片濺得滿地都是。
她顧不上收拾,扯著賈珍的袖子便要屈膝,聲音發顫:“快……快行禮!”
賈珍這才如夢初醒,腿肚子打著顫跪下去,錦袍的下襬掃過地上的碎瓷,腦袋“咚”地磕在金磚上:“臣賈珍,參見殿下,不知殿下駕臨,有失遠迎,罪該萬死!”
他雖稱臣,腰桿卻早已軟得撐不起來,方才在秦可卿面前的那點氣焰,此刻全化作了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淌。
賈蓉和秦可卿也跟著跪下,錦裙掃過地上的碎瓷片,發出細碎的聲響。
秦可卿把頭埋得極低,髮髻上的金鳳釵幾乎要碰到地面,鼻尖縈繞著方才打翻的茶水氣,混著那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慌,讓她連大氣都不敢喘。
晏承平沒看他們,徑直走到上首的太師椅旁站定,目光掃過滿廳狼藉,打翻的痰盂,碎裂的茶盞,還有地上跪著的四人,那副驚慌失措的模樣,倒比他預想中更不堪。
他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穿透人心的冷意:“壬申年三月初七,寧國府以護院為名,透過兵部武庫司向前東宮輸送三百副甲冑,此事你可知曉?”
“回殿下,臣……臣不知。”賈珍伏在地上,額頭上的冷汗瞬間冒了出來,聲音卻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寧國府向來安分守己,怎會做出這等之事,定是哪裡弄錯了。”
“弄錯了?”晏承平眉峰微蹙,眼神銳利如刀:“前武庫司主事周顯的私賬上,清清楚楚記載著是賈敬領走的甲冑,落款處還蓋著寧國府的印鑑,賈敬是你父親,你說你不知?”
“這……這……”賈珍頓時語塞,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許……許是有人冒用了印鑑,臣真的毫不知情啊,殿下!”
尤氏在一旁也慌了神,連忙磕頭道:“殿下,老爺說的是實話,老爺平日裡雖有些不羈,但絕不敢做出這等罔顧國法之事,公公早已入道觀清修,府中之事都是老爺打理,他若說不知,定是真的不知啊,求殿下明察!”
賈蓉也跟著哭喊道:“殿下,我爹真的不知道,您可不能冤枉了他啊!”
秦可卿跪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出,只覺得心臟快要跳出胸腔。
晏承平看著賈珍那張漲得通紅的臉,汗水順著鬢角往下淌,連鬢邊的髮絲都黏在了頰上,眼神裡滿是驚慌與茫然,不似作偽。
他眉峰微蹙,又追問了一句:“你父親當年領走甲冑時,正是寧國府主事之人,你身為嫡子難道就沒半點風聲?”
“殿下明鑑!”賈珍伏在地上,聽得這話,腦袋搖得像撥浪鼓,聲音帶著哭腔:“當年父親在時,府中上下皆是他一言決斷,臣那時年輕,只管些外宅應酬的瑣事,府內庫房出入、印鑑用度,從不敢多問……至於甲冑之事,臣是半句也未曾聽聞啊!
說著,賈珍激動道:“若早知他老人家做這等逾越之事,便是拼了性命也會勸諫啊!”
晏承平的目光在賈珍的臉上停留了片刻,見他額頭抵著地面,青筋暴起,連聲音都在發顫,尤其是提到“父親親掌印鑑”時,那股子惶恐裡摻著幾分對父權的畏懼,倒不似裝出來的。
他原是想著賈珍身為嫡子應當知曉些什麼,也好讓他做到心裡有數,沒承想問了半天,只換來一句句“不知”。
真是個廢物點心。
晏承平指尖在玉帶扣上停住,眼底掠過一絲不耐,知曉再多問也無益,無非是聽這人哭嚎求饒,徒然浪費功夫,便收回目光,語氣愈發平淡,聽不出喜怒:“看來是孤高估了你。”
話音剛落,他轉向錦衣衛,手腕微抬,擺了擺手:“將賈珍、賈蓉帶回去候審。”
“是!”錦衣衛沉聲應道,鐵鉗似的手立刻扣住賈珍的胳膊。
賈珍還想掙扎哭喊,卻被人捂住了嘴,只能發出“嗚嗚”的悶響,兩條腿在地上徒勞地蹬著,錦袍下襬被磨得皺成一團。
賈蓉早嚇得魂不附體,癱在地上像攤爛泥,被兩名錦衣衛一左一右架起來時,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只不住地哆嗦,眼淚鼻涕糊了滿臉,哪還有半分昨日婚宴上的得意模樣。
尤氏跪在地上,眼睜睜看著丈夫兒子被帶走,嘴唇哆嗦著,卻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唯有眼淚簌簌往下掉。
秦可卿始終垂著頭,鬢邊的金鳳釵隨著身體的輕顫微微晃動,卻不敢抬頭去看上首那人的神色。
只聽見廳外傳來漸行漸遠的拖拽聲,心頭的恐慌像潮水般一波波湧來,攥著裙角的指尖早已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