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

迴廊下,福安正踮腳望著宮門口的方向,見那抹杏黃色身影轉過抄手遊廊,忙斂了斂神迎上去,剛要屈膝問安,卻在看清晏承平臉色的瞬間把話嚥了回去。

太子殿下今日穿的還是朝服,明黃底色上的暗金龍紋被日頭曬得泛著微光,可那張素來沉靜的臉上卻覆著層霜氣,眉峰緊蹙著,眼底的冷意比丹陛上的金磚還要寒。

福安跟著殿下多年,從未見過他這副模樣,彷彿剛從冰窖裡走出來,連周遭的空氣都跟著凝了幾分。

“殿下……”他試探著低喚了聲,聲音細得像蚊子哼。

晏承平沒看他,徑直往書房走,跨過門檻時才沉聲開口,語氣裡不帶半分溫度:“去調錦衣衛,立刻去玄真觀,把賈敬給本宮帶回來。

記住,是‘帶’,不是請。”

福安心裡咯噔一下,玄真觀的賈敬?那可是寧國府的老太爺,未來太子妃的族叔祖。

他剛要應下,又聽見晏承平補充道:“再點一隊錦衣衛,隨孤去寧國公府。”

“是!”福安猛地矮身應道,額角沁出層薄汗。

去寧國府?還是帶著錦衣衛?這哪裡是問話,分明是要拿人!

他偷眼瞥了眼殿下的側臉,見那下頜線繃得像弓弦,半句不敢多問,轉身就往外跑,腳下的靴子踩在青磚上發出急促的聲響,心裡卻翻江倒海。

再過一月便是大婚,這時候對賈家動手,豈不是給自己添堵?可殿下此刻的神色,分明是動了真怒。

書房裡只剩下晏承平一人,他抬手扯了扯頸間的玉帶,那嵌著白玉的帶子硌得人發疼。

窗外的日光正好,透過雕花窗欞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可他看著那光影只覺得煩躁。

寧國府!

他低聲念著這三個字,指節在書案上狠狠攥了攥,骨節泛白。

原以為藉著婚事拉攏賈家,是樁穩當的買賣,卻沒料到這寧國府竟是堆藏著齷齪的爛泥,十年前就敢私通廢太子輸送甲冑。

更可氣的是賈敬,放著好好的國公府老太爺不當,跑去道觀裡裝模作樣修道,敢情是知曉厲害,躲在觀裡避禍!

晏承平走到窗邊,看著宮牆外那片灰濛濛的天,眼底的寒意更重。

“殿下,錦衣衛已在宮門外候命。”

門外傳來福安的聲音,晏承平深吸一口氣,轉身時臉上的怒意已斂去:“走吧。”

掀簾而出的瞬間,廊下的風捲起他袍角的龍紋,獵獵作響,像極了即將出鞘的劍。

............

寧國府正廳裡。

紫檀木八仙桌上擺著全套銀鑲玉的茶具,滾水在錫壺裡咕嘟作響,漫出些微白汽。

賈蓉宿醉未醒,青緞鑲邊長袍皺得像團揉過的紙,被尤氏用眼神剜了一下,才強打起精神挺直腰板。

秦可卿站在他身側,身上還穿著新媳婦的水紅織金錦裙,裙身用赤金細線繡滿纏枝蓮紋,走動時金輝流動,映得她肌膚賽雪,外罩一件月白綾紗披風,領口沿袖滾著兩指寬的銀線絛子,隨動作輕輕飄拂。

烏髮綰成同心髻,簪著支累絲銜珠金鳳釵,珠釵垂落的流蘇掃過鬢角,襯得那張臉越發瑩潤,眼波流轉間帶著新嫁娘的羞怯,又藏著幾分說不出的柔媚。

尤氏坐在上首,穿件秋香色繡折枝牡丹的褙子,腰間繫著條碧玉帶,鬢邊斜插朵赤金點翠的珠花。

她是賈珍續絃,眉眼間帶著幾分成熟的明豔,只是此刻嘴角的笑意淺淡,看著可卿的目光裡,似有若無地飄著些疏離。

丫鬟捧著描金漆盤上前,盤裡放著兩隻霽紅釉茶盞,秦可卿先端起一盞,嫋嫋娜娜地屈膝,聲音柔得像春風拂過柳梢:“老爺,請用茶。”

賈珍穿著件寶藍江綢棉袍,領口松著兩顆盤扣,見她遞茶過來,伸手去接時,指腹“不經意”地蹭過她的手背。

那觸感軟滑溫膩,像撫過一塊上好的暖玉,驚得他心頭猛地一跳,目光在她微微泛紅的臉頰上打轉,只覺得這等絕色,放在眼前卻吃不到,實在是熬人。

這花兒般的人兒,就該捧在掌心裡疼。

秦可卿只覺手背一燙,像被火燎了似的,慌忙縮回手,垂著頭退到一旁,指尖悄悄絞緊了裙角,臉上騰起層胭脂般的紅,心裡卻亂成一團麻。

公公這舉動,是無意的?還是……她不敢深想,只暗自安慰自己,許是遞茶時沒拿穩,碰著了也尋常。

接著她又端起另一盞,轉向尤氏,輕聲道:“太太,請用茶。”

尤氏抬手接過,指尖觸到茶盞的溫熱,目光淡淡掃過賈珍,見他還盯著可卿出神,眉尖幾不可察地蹙了下,隨即對可卿笑道:“起來吧,往後便是自家人了。”

賈珍還在回味方才那滑膩的觸感,心裡的火越燒越旺,暗忖:這等尤物,怎甘心只做個名義上的兒媳?總有一日,定要讓她……

“砰!”

正想得入神,廳門被人猛地撞開,管家賴二連滾帶爬地衝進來,嗓子都劈了:“老爺!不好了!錦……錦衣衛!錦衣衛來了!”

“混帳!”賈珍猛地拍案而起,寶藍棉袍的下襬掃翻了腳邊的銅痰盂,穢物濺了一地:“錦衣衛來咱家做什麼?瘋了不成!”

他話音未落,廳外已傳來沉重的靴聲,十幾個身著飛魚服、腰佩繡春刀的錦衣衛魚貫而入,為首那人面沉似水,目光如刀般刮過廳內,卻半句多餘的話也沒有,只抬手示意手下分列兩側,明晃晃是護衛的架勢。

可那身殺氣騰騰的行頭,倒比拿人時更叫人膽寒。

秦可卿嚇得往賈蓉身後縮了縮,肩頭微微發顫,鬢邊金鳳釵上的珠子叮噹作響,像是被這陣仗驚得亂了分寸。

嫁入國公府的第一日,怎的就出了這等子事。

賈蓉的酒意早被這陣仗驚得煙消雲散,臉白得像張上好的宣紙,嘴唇囁嚅著想說些什麼,卻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尤氏攥著茶盞的手微微發抖,青瓷茶盞在指間晃出細碎的影子,滾燙的茶水濺在虎口上,她竟渾然不覺。

方才還帶著幾分疏離的眉眼此刻擰成一團,目光在錦衣衛和賈珍之間來回打轉,那點明豔被驚恐褪得乾乾淨淨,只剩下滿臉的惶急。

賈珍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方才那點在兒媳身上打轉的齷齪心思,早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煙消雲散。

他張了張嘴想喝問,可對上錦衣衛那毫無波瀾的眼神,嗓子眼像是被什麼堵住了,半句狠話也說不出來。

錦衣衛上門,從不是小事……他不敢再想,只覺得後脊樑一陣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