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上。

端坐於寶座上的隆慶帝眼皮微抬,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階下,看似對周遭動靜不甚在意,唯有那雙眼眸深處,藏著歷經朝堂風雨的沉靜。

李嵩卻恍若未覺,朗聲道:“據臣查訪,寧國公賈演之孫賈敬,早年曾任前太子侍讀學士,與前太子過從甚密,更有甚者,在前太子謀逆前三月,賈敬曾以‘府中護院所需’為名,透過兵部武庫司,向東宮輸送過一批甲冑!”

“譁——”這話說完,殿內終於起了騷動。

吏部尚書吳天佑眉頭緊鎖,下意識瞥了眼丹陛上的晏承平,張敬之面色沉靜,卻悄悄攥緊了袖中的手,連素來木訥的工部尚書,都忍不住抬頭看向李嵩手中的文書。

隆慶帝的手指停在龍椅扶手上,目光如潭水般深不見底:“可有證據?”

“臣有鐵證!”李嵩雙手將文書高舉過頂:“此乃前武庫司主事周顯的遺物賬冊,周顯在平叛時殉職,其家人整理遺物時發現這本私賬,上面清晰記載著‘壬申年三月初七,寧國府賈敬領走三百副甲冑,事由:護院’,落款處蓋著寧國府的硃紅印章,還有周顯的親筆簽註的‘東宮取用’!”

內侍將賬冊呈至御前,隆慶帝翻開細看,本略顯渾濁的眼底,此刻正有一道精芒飛快閃過,帶著洞悉一切的銳利。

他沒有立刻言語,只是將賬冊緩緩合上,抬手遞給身側的戴權:“給太子看看。”

戴權捧著賬冊趨步至丹陛,晏承平依禮躬身接過,指尖觸到泛黃的紙頁時,只覺一片冰涼。

他垂首翻開賬冊,目光順著“壬申年三月初七”那行字緩緩下移,寧國府那方硃紅印章格外刺目。

心頭猛地一沉,先前還存著的幾分“或是汙衊”的僥倖,此刻被賬冊上的字跡碾得粉碎。

從證據本身來看,這本賬冊確實具備“鐵證”的關鍵要素。

一來,賬冊出自前武庫司主事周顯的遺物,周顯已在平叛中殉職,作為事件親歷者,其私賬的原始性無可替代,且紙張泛黃、墨跡陳舊,符合壬申年的時間特徵,非近期偽造所能模仿。

二來,寧國府的硃紅印章是硬憑證,官府印信有嚴格的規制與存檔,賬冊上的印章與國庫存模分毫不差,意味著賈敬領走甲冑的行為經寧國府正式確認。

三來,“東宮取用”的簽註出自周顯親筆,作為武庫司主事,他對甲冑流向負有直接責任,私賬記錄本就是為釐清權責,沒必要虛構去向,尤其“東宮”二字直指前太子,更添了幾分忌諱下的真實性。

也難怪賈敬放著寧國府大老爺的舒坦日子不過,偏要跑去城外玄真觀出家,敢情是知曉這樁舊事的嚴重性,藉著修道的幌子避禍。

別扯什麼一心向道,真要向道,惜春是怎麼來的!

他合上冊子,雙手捧起,躬身呈還給內侍,聲音平穩得聽不出波瀾:“回父皇,賬冊所載清晰,印信屬實。”

雖只短短一句,卻已是對這鐵證的預設。

殿內百官聽得真切,看向晏承平的目光愈發複雜,誰都明白,太子此刻認下這證據,便是將自己擺在了更難堪的境地。

隆慶帝接過賬冊,指尖在封面上輕輕敲擊著,目光從晏承平臉上掃過,又緩緩落回階下的李嵩身上:“李御史以為此事該當如何處置?”

李嵩腰身彎得更低,聲音卻愈發剛直:“前太子謀逆案雖已塵埃落定,賈敬未被牽連其中,可若不是周顯殉職、這本賬冊意外現世,他私通東宮輸送甲冑的舊事,豈非要永遠瞞著天日?

寧國府既與前太子有此等隱秘往來,如今卻要與現東宮締結秦晉之好,臣斗膽進言,此等罔顧聖恩、暗通逆黨的家族,若不徹底查究,何以正國法、儆效尤,懇請陛下下旨徹查,將寧國府相關人等收押待審,以正綱紀!”

“收押待審”四字擲地有聲,殿內霎時死寂,百官連大氣都不敢喘。

晏承平站在丹陛上,臉上依舊平靜,只有垂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緊。

他自然明白,這哪裡是參奏寧國府,分明是藉著賈家的由頭衝他而來,下月大婚,此刻爆出這樁舊案,明擺著是要讓他難堪,甚至動搖儲位根基。

隆慶帝指尖的敲擊聲愈發清晰,目光緩緩掃過殿內,最後落在晏承平身上:“太子以為,此事該當如何?”

晏承平上前半步,垂首道:“兒臣以為,國法面前無親疏,寧國府私送甲冑與廢東宮,確屬罔顧聖恩,理當徹查,絕不能因賈家與東宮有婚約便徇私,相關人等收押待審,實屬應當。”

他頓了頓,抬眼看向隆慶帝,語氣添了幾分鄭重:“但此事距今已久,牽扯甚廣,可先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會審,務必查清賈敬當年輸送甲冑的真實目的,在查清之前,東宮婚事照常籌備,不使奸佞小人有機可乘。”

他語氣平靜,既沒維護賈家,也沒自亂陣腳,反而將“小人作祟”的意思點了出來。

證據是鐵證不錯,但案件複雜,還需要提審。

其一,賈敬當年以“護院”為名領甲冑,雖有“東宮取用”的簽註,卻需查清他是否知曉這批甲冑的真實用途。

若他僅是被前太子以藉口矇騙,或是在權力脅迫下執行,與主動通謀的性質天差地別。

其二,周顯的簽註是“東宮取用”,但前太子是否實際接收、這批甲冑最終是否用於謀逆,仍需佐證。

賬冊僅能證明“流出”,卻無法直接鏈向“謀逆用途”,中間缺了實物去向的證據鏈。

其三,寧國府的印章雖為真,但蓋印之人是否為賈敬本人、是否存在盜用印信的可能,也需核查。

畢竟十年前的舊事,人事變遷難免生疑,若僅憑一紙賬冊定案,難保不會有疏漏。

再者,從司法程式而言,即便證據看似確鑿,也需經過庭審對質,賈敬作為當事人,有權辯解,寧國府可就印信使用情況舉證,甚至周顯家人發現賬冊的過程,也需核實是否存在外力介入。

這些環節缺一不可,否則便可能因“鐵證”的表象忽略隱藏的隱情,反倒落人口實。

所以,這本賬冊是撬動案件的關鍵鐵證,卻並非“不用審”,它能證明賈敬與前太子在甲冑流通上存在關聯,卻無法直接判定其罪名輕重。

這正是三司會審的意義所在。

“太子言之有理。”隆慶帝輕輕頜首,面上毫無波瀾。

晏承平心下一緩,忙道:“兒臣懇請父皇恩准,由兒臣親自主審此案,一來可避嫌,向天下人昭示東宮無私,二來兒臣與賈家有婚約,更需親自查清原委,免得日後被人指摘徇私。”

這番話既表明了立場,又點出了案件的複雜性,更將“親審”的必要性說得透徹。

他心裡清楚,此案若假手他人,以寧國府的齷齪和對手的陰狠,定會被攪成一鍋渾水,最終牽連到自己身上。

唯有親自主審,才能牢牢把控局面,即便查出實據,也能掌握分寸,與賈家的婚事,必須如期舉辦。

要不然....瞧瞧,這新繼任的東宮儲君,剛賜下婚,轉眼就被廢了,可見東宮真就是個紙老虎!

隆慶帝盯著晏承平看了片刻,眼底那抹渾濁漸漸散去,閃過一絲讚許:“你有這份擔當,朕心甚慰,也罷,便準你所請,由東宮主審,三司協同查辦,務必半月內呈上卷宗。

東宮婚事……照常籌備。”

“兒臣遵旨!”晏承平躬身領命,脊背挺得愈發筆直。

“退朝!”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之聲中,晏承平隨隆慶帝轉入後殿,途經丹陛時,他回頭看了眼太和殿的方向,眸底已無半分波瀾。

這場仗,既然躲不過,便只能親自下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