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五,大朝會。
太和殿的銅爐裡燃著紫檀香,煙氣順著鎏金鏤空的爐蓋嫋嫋升起,在高達數丈的殿頂凝成淡青色的霧。
殿外晨光初透,簷角的鎏金寶瓶映著朝陽,將金輝灑在丹陛之下。
首輔張敬之身著緋色蟒袍,玉帶束腰,脊背挺得筆直,站在文官佇列最前端,花白的鬍鬚在晨光裡泛著銀輝。
他身側是吏部尚書吳天佑,紫袍上繡著孔雀補子,垂眸靜立如松,兵部尚書緊隨其後,玄色玉帶束著紫色蟒袍,眉宇間帶著軍旅出身的肅然。
三品以上官員按部院品級列成兩班,袍角的海水江崖紋在晨光裡泛著暗紋,四品至七品的青綠官袍依次排開。
烏紗帽翅隨著整齊的腳步聲輕輕顫動,靴底叩擊金磚地的聲響在大殿裡層層疊疊地漾開,卻無一人敢出半分多餘的動靜。
殿上最北端的蟠龍寶座上,隆慶帝身著明黃十二章紋龍袍,玄色鑲金邊的禮帽壓著硃紅帽纓,帽頂的東珠在藻井的陰影裡偶爾閃過一點冷光。
他垂眸聽著奏報,手指輕輕摩挲著寶座扶手上的龍紋浮雕,指尖劃過那些鱗爪分明的紋路時,殿內的空氣似乎都跟著凝了幾分。
晏承平站在龍椅之側稍前的位置,比御座低一階的丹陛上。
他穿的是皇太子專屬的杏黃色常服,領口袖緣繡著五爪蟒紋,雖無龍袍的十二章紋,卻在明黃底色上用暗金線繡滿流雲紋,行走時可見金輝流動,既顯儲君威儀,又不僭越帝服。
腰間玉帶嵌著七枚白玉方版,懸著明黃絛帶,與龍椅的明黃相呼應,卻又在色澤上稍遜一籌,恰合“太子副君”的禮制。
晏承平身姿挺拔如松,雙手攏在袖中,目光平靜地落在殿下官員的朝服下襬處,既不隨意掃視,也不顯得呆滯。
每當隆慶帝問話或頷首時,他便會微微側首,恰到好處地露出聆聽的姿態,既不搶了帝王的主位,又時刻彰顯著儲君的存在感。
“江南織造局新貢的雲錦,驗看妥當了?”隆慶帝指尖在龍椅扶手上輕輕摩挲,目光掃過禮部尚書:“太子大婚的吉服需用這批料子,紋樣、成色都得仔細核驗,萬不能有半分差池。”
禮部尚書連忙出列,袍角在金磚地上掃過一道輕痕:“回陛下,昨日已由尚衣監與欽天監共同驗看。
此次貢的雲錦共二十匹,其中‘織金妝花緞’八匹,織有龍鳳呈祥紋樣,金線用的是赤金抽絲,在日光下能映出七彩光暈。
另有‘遍地金’十二匹,可做襯裡與配飾,色澤勻淨,均已入內庫封存,派了專人看管。”
張敬之上前一步,垂首補充:“臣已著戶部核對過採辦賬目,此次耗資雖較往年略增,但因需趕製太子與太子妃兩套吉服,用料加倍,且金線價昂,賬目清白,並無虛耗。
另派了三名御史全程監驗,確保無摻假、短少之弊。”
隆慶帝目光轉向晏承平,太子上前半步,垂眸奏道:“兒臣前日去內庫檢視,見那批‘織金妝花緞’確如禮部所奏,只是龍鳳紋樣的間距稍密,已囑尚衣監匠人稍作調整,讓龍紋更顯威儀,鳳紋略添柔態,既合禮制,又不失靈動。
趕製吉服的繡娘也已選定,皆是祖傳的緙絲手藝,保準能在吉日前完工。”
“太子既看過,朕便放心了。”隆慶帝唇邊泛起一絲淺淡的笑意:“大婚是國之盛典,吉服更是重中之重,仔細些總是好的。”
晏承平退回原位,雙手攏在袖中,身姿依舊挺拔如松。
在大朝會上特意提及大婚吉服,絕非隨口閒談,這是藉著朝會的場合,向滿朝文武傳遞一個再明確不過的訊號。
太子的婚事是陛下親定的頭等大事,東宮的體面,便是皇家的體面。
這般公開的提點,既是對他的看重,更是在為他鋪路。
滿朝文武哪個不是人精?
此刻聽著帝王對儲君婚事的細緻叮囑,往後在東宮大婚的各項事宜上,自然會更加盡心,不敢有絲毫怠慢。
殿外的晨鐘餘韻漸消,隆慶帝正欲抬手宣佈退朝,階下忽然響起一聲朗奏:“陛下,臣有本要奏!”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都察院御史李嵩越眾而出,他身著青袍,烏紗帽下的臉色透著幾分剛直,手裡高舉著一卷文書,躬身道:“臣要參奏寧國公府!”
殿內霎時靜得落針可聞,百官神色各異,目光或驚或疑地投向東宮儲君。
誰不知道太子下月便要迎娶賈家二府中榮國公府二房嫡長女的賈元春,此刻參奏寧國府,豈不是在太歲頭上動土?
晏承平垂在袖中的手指猛地一攥,指節泛出青白。
他早便料到,自己藉著大婚拉攏賈家,那幾位兄長定不會坐視不理,朝堂上絕不會風平浪靜。
這些日子他步步謹慎,便是防著有人在婚事前發難,只是萬萬沒料到,對方的箭竟瞄準了寧國府。
榮國府與寧國府雖同出一脈,實則早已各立門戶,他與元春的婚約,更是半點牽扯不到寧國府頭上。
可對方偏要在此時參奏寧國府,明擺著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抬眼掃過李嵩手中那捲沉甸甸的文書,心頭掠過一絲不安。
都察院御史素以“風聞奏事”聞名,可李嵩此刻神色篤定,手中文書卷得緊實,顯然不是空穴來風。
能在這個節骨眼上拿出參奏寧國府的憑據,且敢在大朝會上當眾發難,背後若說沒有推手,他是斷斷不信的。
寧國府……府裡那些腌臢事,說什麼“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乾淨”,可見內裡藏著多少齷齪。
對方選在此刻下手,手裡握著的,恐怕不是什麼輕描淡寫的罪過。
檀香依舊在殿內盤旋,可晏承平卻覺得周遭的空氣驟然凝重起來,連金磚地面都彷彿透著絲絲寒意。
他穩住身形,面上依舊維持著儲君的沉靜,只有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裡,飛快掠過一絲戒備。
事情,怕是不簡單了。
寧國府這潭渾水,如今被人狠狠攪了起來,濺起的汙泥濁水,難免要潑到榮國府身上。
而他與元春的婚事,就像系在這兩府之間的線,一旦寧國府真查出什麼重罪,這線怕是要被硬生生扯斷,屆時他苦心經營的佈局付諸東流不說,儲君的顏面更是掃地。
他不動聲色地瞥了眼御座上的隆慶帝,見他指尖仍在輕輕摩挲龍椅扶手,臉上看不出喜怒,心裡便越發沉了沉。
這場仗,怕是比預想中還要難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