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四,黃曆上明晃晃寫著“宜嫁娶”。
寧國府從凌晨起就飄著喜氣,硃紅大門上貼著燙金雙喜,門簷下掛滿了綵綢燈籠,連石獅子嘴裡都噙著紅綢花。
小廝們穿著簇新的青布褂子,抱著禮盒來往穿梭,丫鬟們提著食盒笑鬧著穿過抄手遊廊,遠遠就能聽見賬房先生吆喝著記禮單的聲音,滿府的喧囂幾乎要掀翻屋頂。
後院花廳裡,賈母被鴛鴦攙扶著坐在上首,穿件石青緞繡福壽三多的褂裙,鬢邊插著赤金鑲寶的抹額,滿臉堆笑地和幾位老夫人說話。
廳內隔了道描金漆的花鳥屏風,屏風後擺著幾張玫瑰椅,姑娘們正聚在一處歇腳。
寶玉穿件銀紅撒花綾袍,外罩石青箭袖,墨髮用根碧玉簪束著,脖頸上的通靈寶玉隨著步子叮咚作響。
他賴在黛玉身邊,正拿著塊桂花糖糕比劃:“前兒我見那孔雀毛的斗笠,給你也做一頂好不好?”
惹得黛玉抬手拍開他的手,輕聲道:“仔細沾了糖霜在袍角上。”
黛玉今日穿件月白綾裙,外罩淺紫披風,領口繡著纏枝梅花,烏髮鬆鬆挽著,只簪了支碧玉簪,臉色雖依舊帶點怯生生的白,卻被這喜氣襯得添了幾分血色。
探春坐在對面繡墩上,一身石榴紅綾裙,腰間繫著翡翠雙魚帶,正拿著柄湘妃竹扇輕輕搖著,眉眼間帶著股爽利勁兒:“再過一個月,大姐姐就要入東宮了,到時候咱們府裡的體面,更要不同些。”
迎春穿件水綠綢裙,聞言溫順地點點頭:“是啊,能得東宮青眼,原是大姐姐的福分,也是咱們全府的造化。”
惜春最小,穿件藕荷色綢裙,髮間簪著珠花,正託著腮看廊下的鸚鵡,聞言回頭小聲問:“入了東宮,是不是就像畫裡的娘娘那樣,天天都能穿金戴銀?”
“穿金戴銀有什麼趣,拘束得很。”寶玉在一旁撇嘴:“我瞧著還是在家裡自在,大姐姐親手做的胭脂,比那些金釵珠環好多了。”
黛玉斜睨了他一眼,伸手在他胳膊上輕輕擰了一下,低聲嗔道:“就你嘴貧,哪兒都有你說的,仔細讓屏風外聽見,又說你沒規矩。”
雖是責備,語氣裡卻帶著幾分嬌嗔。
“好妹妹,我不說了還不成?”寶玉連忙討饒,惹得屏風後一陣低笑。
正說著,元春從外頭進來,她今日換了身家常的海棠紅緞裙,領口袖口繡著纏枝蓮,烏髮綰成圓髻,只用赤金點翠的簪子固定,比在宮裡時多了幾分柔和。
見姐妹們都在,便在黛玉身邊坐下,笑道:“你們在說什麼熱鬧?”
“在說大姐姐的好日子呢。”探春忙道:“前兒聽太太說,東宮那邊送來的妝奩單子,光錦緞就有八十匹,真是難得的體面。”
正說著,忽聽屏風外一陣喧譁,鳳姐兒穿著水紅撒花綾裙,外罩五彩刻絲石青褂,鬢邊插著金累絲攢珠釵,踩著花盆底快步進來,臉上笑成了一朵花:“老太太,大姑娘,可了不得了!東宮派人送禮來了,還特意問了大姑娘安呢!”
眾人都愣了愣,就見幾個東宮侍衛捧著禮盒穿過花廳,紅綢包裹的禮盒堆了半桌。
鳳姐兒指揮著人擺好,轉頭笑道:“我就說今兒是什麼好日子,原來是沾了大姑娘的福,不然憑咱們府裡的面子,哪能勞動東宮特意派人來。”
元春被說得臉微微一紅,指尖輕輕絞著帕子,心裡卻不由自主想起了晏承平,那日在宮裡親暱的模樣,竟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賈母在屏風外聽見,笑著道:“好孩子,這都是你該得的,往後啊,咱們賈家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院子裡的鼓樂聲又響起來,夾雜著賓客的笑鬧,陽光透過雕花窗欞照進來,落在屏風上的花鳥紋樣上,映得屏風後姑娘們的笑靨愈發明媚。
元春望著眼前的熱鬧,心裡那點因想起晏承平而起的悸動,漸漸融進這滿堂的歡喜裡,漾開了一圈又一圈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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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漸濃,正廳裡的喧鬧漸漸歇了,只剩幾個小廝收拾著杯盤狼藉,空氣中還飄著酒氣與脂粉的混合味道。
賈珍站在月臺上,一身石青江綢常服被夜風吹得微微鼓盪,領口的盤金扣鬆了兩顆,露出內裡月白中衣。
他本就生得闊面重頤,此刻喝了些酒,臉上泛著油亮的紅光,那雙總是帶著幾分渾濁的眼睛,在燈籠光暈裡閃著異樣的光。
“老爺,蓉大爺醉得厲害了!”兩個小廝架著軟癱如泥的賈蓉過來,少年郎的錦袍上沾著酒漬,嘴裡還胡亂嘟囔著胡話。
賈珍瞥了兒子一眼,不耐煩地揮揮手:“把他拖去西廂房歇著,仔細伺候著。”
小廝們愣了愣,其中一個壯著膽子道:“回老爺,今兒是蓉大爺的好日子,該去東跨院新房才是……”
“多嘴!”賈珍猛地沉下臉,聲音裡帶著酒氣的狠戾:“他這副爛醉如泥的樣子,去了能做什麼,衝撞了新人的喜氣,仔細你們的皮!”
小廝們被吼得一哆嗦,忙不迭應著“是”,架著賈蓉往西邊去了,少年郎的錦袍下襬拖在地上,沾了不少泥灰,領口歪斜著露出半截脖頸,活脫脫一副不成器的模樣。
賈珍直盯著那癱軟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抄手遊廊的拐角,才緩緩扯了扯嘴角,那抹笑裡裹著十足的譏誚。
這般熊樣,也配消受那樣的人兒?
他的目光緩緩轉向東跨院的方向,那裡燭火通明,映得窗紙上的雙喜字格外刺目,思緒卻不由自主飄回去年秋天。
那日他去清虛觀上香,剛轉過迴廊,就見廊下站著個穿月白衫子的姑娘,正仰頭看簷角的風鈴,鬢邊只簪了朵白玉簪,素淨得像株帶露的玉蘭,偏生那雙眼睛,抬眼時波光流轉,竟比觀裡供著的玉像還要動人。
後來才知是秦業的養女,名叫可卿,自那一刻起,這名字便像枚帶倒刺的鉤子,日夜在他心口撓動,癢得他坐立難安。
他起初動了納她做妾的念頭,可越想越覺不妥。
那般清豔靈秀的人物,若是屈居妾室,每日裡給正室請安磕頭,豈不是活生生糟踐了?
自己這把年紀,鬢角都添了霜色,真要把人收在屋裡,怕是要被人揹後戳斷脊樑骨,說他老牛吃嫩草,反倒委屈了她。
更何況,秦家雖算不得高門,終究是朝廷命官,秦業在地方上也有些薄面。
若是貿然開口求娶做妾,人家礙於寧國府的勢面未必敢明著拒絕,可暗地裡記恨起來,或是尋個由頭推託,反倒把事情弄僵了。
到那時,想見一面都難,豈不是悔之晚矣?
直到看見賈蓉,他心裡忽然冒出個齷齪念頭,讓兒子娶了她,寧國府的嫡長孫求娶,秦家那等小門小戶,巴結還來不及,哪有不應的道理?
果然,秦業一口應了。
看著可卿穿著大紅嫁衣跨進府門的那一刻,賈珍覺得心口的癢意都化作了滾燙的熱流。
成了自己的兒媳,往後日子長著呢,還怕沒機會親近?
至於賈蓉……不過是個擋箭牌罷了,他這做父親的,替兒子“照拂”兒媳,難道不是天經地義?
夜風捲著遠處的絲竹聲飄過來,帶著新房裡隱約的笑語,賈珍舔了舔發乾的嘴唇,眼底的渾濁愈發濃重,他慢悠悠踱下月臺,朝著與新房相反的方向走去,腳步卻穩得很。
急什麼?
他在心裡對自己說。
好花兒,總得慢慢賞,這府裡,終究是他說了算,那朵剛進府的玉蘭,早晚……會落在他手裡。
他回頭望了眼東跨院的燭火,像獵人盯著陷阱裡的獵物,嘴角噙著一絲志在必得的笑,消失在沉沉夜色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