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公府,榮慶堂。
紫檀木架上的青瓷瓶插著幾枝新開的桃花,暖融融的日光透過糊著雲母紙的窗欞,在青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賈母歪在鋪著錦緞軟墊的楠木榻上,手裡轉著串沉香木念珠,聽王夫人閒話東府的婚事,臉上帶著幾分慈祥的笑意。
“昨兒蓉哥兒大喜,我瞧那秦丫頭眉眼周正,行事也穩重,將來在東府定能立住腳。”
王夫人說著,親手給賈母遞過一碟新剝的蓮子:“聽說擺了五六十桌席,京裡有頭臉的都去了,也算風光了。”
邢夫人坐在下首,手裡撫著塊素色杭綢帕子,慢悠悠介面:“東西兩府原是一脈,他們體面,咱們臉上也有光。”
她向來不多言語,此刻順著話頭應和,倒顯得幾分熱絡。
鳳姐兒穿著件水紅綾羅裙,外罩件豆綠撒花背心,正挨著賈母的榻沿站著,手裡剝著鮮荔枝,笑道:“老祖宗您是沒瞧見,昨兒蓉大奶奶那身行頭,赤金的鳳釵,翡翠的鐲子,耀眼得很。
不過要說真正的風光,還得看咱們元春姑娘,再過一月嫁入東宮,光是咱們府裡備的嫁妝就有六十四抬,東宮那邊的賞賜和聘禮聽說也有六十四抬,合在一處整整一百二十抬,從榮國府一直排到東宮門口,那才叫十里紅妝,那才是天上有的體面呢!”
元春坐在賈母身側,穿件月白綾紗衫,聽見這話,臉頰微紅,垂著眼簾輕聲道:“鳳丫頭又來取笑我,不過是蒙殿下不棄,哪裡敢想什麼風光。”
話雖謙遜,眼角眉梢卻藏不住幾分羞赧與期待。
“你這猴兒。”賈母被逗得笑起來,用念珠輕輕點了點鳳姐兒:“不過話說回來,一百二十抬的禮數,原是祖宗傳下的規矩,既不能短了咱們府裡的體面,也不能失了東宮的規制。”
王夫人忙接話:“嫁妝早已備妥當了,金銀器皿、綢緞衣裳、古籍字畫樣樣不缺,單是那套赤金鑲寶的頭面,就足見咱們的心意,東宮那邊也遣人來看過,都說合乎規矩,老太太放心就是。”
正說得熱鬧,堂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管家賴大掀著簾子闖進來,青布短褂上沾著些塵土,一進門就“噗通”跪下,聲音發顫:“老太太!不好了!”
賈母臉上的笑意頓時僵住,眉頭一皺:“慌慌張張的,成何體統?出了什麼事?”
賴大磕了個頭,急聲道:“東府……東府被錦衣衛圍了!小的剛從那邊過來,親眼瞧見錦衣衛兵卒堵著大門,把珍大爺和蓉哥兒都捆了帶走了,說是……說是奉旨查案!”
“什麼?”賈母手裡的翡翠佛珠“啪嗒”掉在地上,滾得滿地都是,她原本紅潤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撐著扶手想站起身,卻被這訊息驚得渾身發軟,多虧鳳姐兒眼疾手快,連忙上前扶住。
王夫人手裡的茶盞“哐當”一聲落在小几上,茶水潑了滿桌,她失聲叫道:“錦衣衛?這是怎麼說的?好端端的,怎會驚動他們?”
邢夫人也變了臉色,捏著帕子的手指緊緊攥著,指節都泛了白,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雖與東府往來不算密切,可終究是一族宗親,錦衣衛上門,絕非小事。
元春更是驚得猛地站起,月白綾紗衫的袖子掃過茶盤,帶倒了兩隻茶碗,瓷片碎裂的聲響在堂內格外刺耳。
她看著賴大,眼裡滿是難以置信:“昨兒還好好的……怎麼會突然……”
再過一月便是她嫁入東宮的好日子,這時候東府出事……
鳳姐兒強壓著心頭的慌亂,忙問道:“賴大,你看仔細了?錦衣衛可說了是什麼案子?珍大哥他們是犯了什麼事?”
“沒說緣由!”賴大急聲道,“小的只瞧見珍大爺掙扎著喊冤枉,可錦衣衛根本不理會,直接堵了嘴就拖走了。”
賈母聽得心口一陣發悶,捂著胸口靠在鳳姐兒懷裡,喘著粗氣道:“快……快打發人去找璉哥兒和政兒,讓他們趕緊想法子打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東府怎麼會招惹上錦衣衛……”
榮慶堂裡瞬間沒了方才的暖意,桃花的香氣似乎也變得滯澀起來,滿室的人都慌了神,誰也沒想到,前一日還熱熱鬧鬧辦婚事的東府,轉眼就遭了這潑天的禍事。
榮慶堂裡的慌亂還沒定住,東院的婆子又連滾帶爬衝進來,髮髻散了半邊,一手扶著門框直喘氣:“老太太!太子殿下……殿下親自過來了,已過了外儀門,正往這邊來呢!”
滿室的人聞言,像是被無形的手攥住了心口,瞬間沒了聲息。
賈母剛被鳳姐兒扶著坐穩,此刻猛地直起身,顧不上撫平衣襟的褶皺,掙扎著就要下地:“快!快隨我出去迎!哪能讓殿下親自走過來!”
聲音裡帶著不易察覺的發顫,卻透著不容置疑的急切。
王夫人慌忙跟著起身,裙裾掃過案几,帶得半碟蓮子滾落在地,也顧不上去撿,只拉著邢夫人的胳膊往前趕:“走!快走!殿下這時候登門,定是有要緊事,可不能慢待了!”
邢夫人本就訥訥的,此刻更是慌得手腳發軟,被王夫人拽著踉蹌了兩步,素色的綢帕從指間滑落,踩在腳下也渾然不覺,只機械地跟著挪動腳步,眼神裡滿是茫然。
元春聽得心口“咯噔”一下,臉色霎時褪盡了血色,下意識地攏了攏月白杭綢衫的袖口,指尖冰涼。
身上還是家常穿的便服,鬢邊只簪了支素銀簪子,這副模樣如何見東宮儲君?
更讓她心頭髮緊的是,東府剛出了這等禍事,殿下此刻親自登門,是來問罪,還是……無數個念頭在心裡翻湧,腳下卻像生了根,被王夫人推著才勉強往前挪。
鳳姐兒一邊死死扶住搖搖晃晃的賈母,一邊揚聲對廊下的丫鬟喊道:“快把正廳的簾子捲起來!地上的碎瓷掃乾淨!機靈些,都站遠些候著!”
嘴上吩咐得利落,扶著賈母的手卻悄悄收緊了。
太子偏在這時候步行而來,連儀仗都簡省了,這般架勢,倒比擺開排場更讓人心裡發虛。
一行人剛走到穿堂,就見抄手遊廊那頭,一少年穿著件石青暗紋常服,腰間束著玉帶,未帶隨從,隻身後跟著個青衣小太監,步履平穩地踏著青石板路,廊下的海棠花瓣落在他肩頭,也渾不在意。
賈母定了定神,心知那便是儲君,忙領著眾人在階下站定,剛要屈膝行禮。
“老太君不必多禮。”晏承平已走到近前,目光淡淡掃過眾人,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絲毫情緒。
賈母心裡的石頭懸得更高,卻依舊強撐著笑意,顫巍巍道:“不知殿下降臨,老身有失遠迎,實在罪過。”
王夫人和邢夫人連忙福身問安,頭垂得更低,連眼皮都不敢抬。
鳳姐兒扶著賈母,偷偷抬眼打量,見晏承平的目光掠過榮慶堂的方向,落在滿地狼藉的門檻邊,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心裡越發七上八下。
這位太子殿下,怕是為東府的事來的。
元春始終低著頭,聽見晏承平的聲音,後頸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比起方才東府出事時的慌亂,此刻被更深的惶恐取代。
她能感覺到那道目光在自己身上停頓了片刻,輕得像風拂過,卻讓她渾身僵硬,連呼吸都放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