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公府。
聖旨到榮國府那日,正是暮春晴朗天,榮禧堂前的青石地磚被打掃得一塵不染,賈母領著闔府女眷按品級跪定,烏壓壓一片珠翠環佩,連呼吸都放得極輕。
宣旨太監的石青色蟒袍剛過垂花門,廊下侍立的小廝便齊齊唱喏,聲浪驚得簷角銅鈴輕響。
待立定在月臺前,展開明黃聖旨,那尖細的嗓音穿透雕花門廊,字字句句都裹著皇家威儀:“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賈氏元春,淑慎性成,勤勉柔順,雍和粹純,茲冊封為太子妃,允宜於六月十六吉日,舉行大婚。
欽此——”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滿院叩首聲裡,王夫人手中的素色綾帕猛地攥緊,指節泛白。
她偷眼瞧去,身旁的邢夫人臉色青一陣白一陣,顯然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而最前排的賈母雖背影紋絲不動,那隻戴著滿綠翡翠戒指的手卻在袖擺下微微發顫。
“恭喜老祖宗,賀喜老祖宗!”太監剛把聖旨遞到賈母手中,王熙鳳的聲音便像串金鈴似的滾過來。
她穿著水紅撒花襖配蔥綠綾裙,裙襬掃過地磚帶起一陣香風,幾步搶到賈母跟前,親自扶著老人家胳膊,笑得見牙不見眼:“大姑娘真是咱們府裡的鳳凰,這一飛可就直上青雲了!”
“猴兒,就你嘴甜。”賈母被逗得眉開眼笑,拍著她的手道:“還不快領著人伺候公公?”
說著便讓鴛鴦取過兩對金錁子荷包,親自塞進太監袖中:“些許薄禮,不成敬意,公公務必賞臉用些便飯。”
太監眉開眼笑地謝了,被鳳姐兒連推帶請往花廳去,
院裡早炸開了鍋,小廝們踩著風火輪似的往各院報信,丫鬟們七手八腳往門楣上掛紅綢,連廚房裡的大師傅都探出腦袋吆喝:“殺三頭肥豬!今兒全府上下吃流水席!”
寶玉穿著簇新的寶藍緞襖,擠在人群裡抓耳撓腮,忽見王夫人轉身,忙拽住她的袖子,一臉茫然:“太太,姐姐為什麼要嫁給太子?往後誰陪我猜燈謎?”
王夫人剛要答話,卻見鳳姐兒打發了太監又轉回來,手裡還捏著串蜜餞,塞給寶玉道:“我們的寶二爺喲,這可是天大的體面,你姐姐成了太子妃,將來你就是國舅爺,走到哪兒不被人捧著?”
說著又轉向王夫人,眼波流轉:“太太該預備著給姑娘置嫁妝了,依我看,少不得要一百二十抬才夠氣派,偏生日子這麼緊,得趕緊讓人採買些時新綢緞,還有那套緙絲百子圖帳幔,也該找出來撣撣灰了……”
“你倒是比我想得周全。”
王夫人被她說得眉開眼笑,抬手理了理鬢邊的赤金點翠簪,看著榮禧堂前翻飛的紅綢,忽然想起賈敏出嫁,林家雖也算望族,嫁妝不過六十抬,哪有元春這般風光?
將來女兒若是成了皇后,自己便是皇后的母親,這份榮耀,便是史、薛、王三家也比不得。
“太太瞧這孩子,還跟個沒長大的似的。”
鳳姐兒掩唇輕笑,打斷了她的思緒,只見寶玉正拉著襲人的衣袖,仰著臉問道:“襲人姐姐,你說東宮有合歡花嗎?姐姐最愛吃的胭脂米,太子府裡會有嗎?”
王夫人走上前,輕輕拍了拍寶玉的肩:“越大越痴頑,你姐姐做了太子妃,是咱們全府的造化,往後說話行事該有個分寸,別總像個孩子似的。”
話雖這般說,眼角的笑意卻藏不住。
想當年賈敏出嫁,賈母雖也歡喜,哪有今日這般滿府歡騰?可見二房的福氣,終究是來了。
此時賈母已在鴛鴦攙扶下進了內堂,剛坐下便吩咐:“讓賬房支一萬兩銀子,把東跨院收拾出來做嫁妝庫,告訴採買的,連夜打發人往蘇杭去,多帶些時新綢緞,還有庫房裡那對羊脂玉瓶,也得找出來配上錦盒。”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邢夫人:“老大媳婦那邊,讓她把庫房裡那些舊款的銀器都熔了重打,太子妃的嫁妝,半分也含糊不得。”
邢夫人忙應了“是”,只是捏著帕子的手微微發顫,這份潑天的榮耀全落在二房,往後府裡的勢頭,怕是更要偏向賈政這邊了。
....................
夜幕低垂,榮國府各處燈籠次第亮起,映得飛簷斗拱都染上暖黃光暈。
元春換了身家常衣裳,月白綾襖配著水綠裙子,烏髮僅用一支碧玉簪鬆鬆挽著,臉上未施粉黛,卻更顯眉目清麗,只是眼角眉梢帶著幾分難以掩飾的倦意。
她輕步走進賈母的上房,見祖母正歪在榻上,由鴛鴦替著捶腿,忙上前福身:“祖母還沒歇著?”
賈母睜眼瞧見是元春,忙拍著身邊的位置笑道:“快過來坐,我正等著跟我的好孫女說幾句話。”
待元春挨著她坐下,老人家枯瘦的手便握住了她的腕子,指腹摩挲著她腕間的玉鐲,溫聲道:“這些年在宮裡,真是苦了你了。”
元春唇邊漾起溫順的笑意,聲音輕柔:“能為皇家盡忠,是孫女的本分,談不上苦。”
“本分歸本分,心裡的委屈我還能不知道?”賈母嘆了口氣,目光落在元春的鬢邊:“剛進宮時還是個怯生生的丫頭,如今都要做太子妃了,可見這些年的歷練沒白費。
只是東宮不比家裡,凡事要多思量,待人接物要有分寸,既要敬著太子,也別失了自己的體面。”
元春垂眸應道:“孫女記下了,定不負祖母和父母的教誨。”
她指尖輕輕絞著裙襬,想起這些年在宮中的謹小慎微,眼眶微微發熱,卻又很快穩住情緒,抬眼時依舊是那副端莊模樣。
賈母見元春這般懂事,心裡既欣慰又心疼,伸手替她理了理鬢髮:“嫁妝的事你不用操心,我讓鳳丫頭盯著呢,保管風風光光的,絕不讓人看了笑話,你只安心準備著。”
“有祖母這話,孫女就放心了。”元春淺淺一笑,燭光落在她臉上,映得肌膚瑩白如玉。
賈母忽然想起一事,笑道:“說起來也是巧了,東府的蓉哥兒下個月也要娶親了,娶的是秦業家的姑娘,咱們賈家這可是雙喜臨門,真是再好不過的兆頭。”
元春聞言也跟著高興:“那可真是巧了,等忙完這邊的事,讓珍大嫂子帶著來見個面,也當是我這個做姑姑的,給他添份喜氣。”
“你如今身份不同,不必這般費心。”賈母拍了拍她的手:“時辰不早了,回去歇著吧,往後有的是忙的時候。”
元春起身福了福,緩步退出上房。
廊下的風帶著些許涼意,吹起她的裙角,遠處傳來各院忙碌的聲響,她望著那片燈火通明,輕輕吁了口氣。
往後的路,便又是一番光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