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崇教殿。
窗欞糊著層半透的雲母紙,將午後的日光濾得愈發柔和,落在紫檀木書案上,漾開一片暖融融的光暈。
晏承平坐在鋪著軟墊的太師椅上,指尖捏著支狼毫,正低頭批閱著奏摺,墨汁在明黃的奏章上落下沉穩的字跡,周身透著股屬於儲君的威嚴與沉靜。
“殿下,周老爺在殿外候著。”福安輕手輕腳地走進來,躬身回話,聲音壓得極低,生怕驚擾了主子。
晏承平筆尖一頓,抬眼望向殿門方向,淡淡道:“宣。”
周滄被引著進來時,腳步有些發顫。
他雖做著海貿生意,見慣了風浪,可面對儲君的威儀,仍是止不住地緊張,走到殿中,規規矩矩地跪下,膝蓋磕在冰涼的金磚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草民周滄,叩見殿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他的聲音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顫抖,額頭緊緊貼著地面,不敢有絲毫抬頭的動作。
“起來吧。”晏承平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喜怒。
周滄謝恩後,才緩緩起身,垂著手站在一旁,目光緊緊盯著地面,連眼角的餘光都不敢往晏承平身上瞟。
“坐吧。”晏承平指了指書案旁的客座。
周滄連忙道謝,小心翼翼地坐下,只敢用半個屁股挨著椅邊,身子微微前傾,時刻保持著恭敬的姿態。
晏承平端起茶盞抿了一口,目光落在周滄身上,緩緩開口:“聽聞你在海貿一行頗有建樹,孤想問問,如今民間海商貿易,境況如何?”
周滄聞言,心裡一緊,定了定神,才謹慎地回道:“回殿下,如今民間海貿,說難也難,說易也易,難,多半難在朝廷的章程上。”
“哦?”晏承平挑眉:“這話怎講?”
“就說這海禁吧,時松時緊的,讓人心裡沒個底。”
周滄舔了舔有些發乾的嘴唇,聲音壓得更低了些:“前幾年嚴的時候,私下出海都算違禁,抓到了就是重罪,這兩年稍鬆些,可也只許在指定的幾個港口交易,想去更遠的地方,就得偷偷摸摸走私,整日提心吊膽的。”
他頓了頓,又道:“還有那市舶司,說是管理貿易,可規矩繁瑣得很,驗船、查貨、登記,一套流程走下來,少則三五日,多則半月。
遇上性子急的官吏,還得打點些銀錢才能快點通關,有時候一批新鮮的香料,就因為耽擱久了,到了市面上香味散了大半,價錢跌了不少。”
晏承平靜靜聽著,手指在書案上輕輕敲擊著,示意他繼續說。
周滄嚥了口唾沫,語氣裡多了幾分對生意的熟稔:“但要說易,也易在利潤豐厚,朝廷管得嚴,敢做的人就少,物以稀為貴,價錢自然就上去了,將咱們這邊的絲綢、瓷器運到海外,能賣出數倍的價錢,再從那邊帶回香料、珠寶、象牙等物,在國內也是搶手貨,一趟下來,若是順利,能賺回好幾船的本錢。”
“利潤究竟有多少?”晏承平放下茶盞,目光銳利了幾分:“給孤說個實在數。”
周滄心裡咯噔一下,手指下意識攥緊了衣襬,猶豫片刻才低聲道:“回殿下,一艘中等規模的海船,滿載貨物出海,除去各項成本,運氣好的話,一趟能淨賺……淨賺三五萬兩白銀。”
“這麼多?”晏承平指尖在書案上頓了頓,語氣裡帶著幾分意外。
他雖早知曉海貿是暴利行當,卻沒料到竟能到這個地步。
要知道,以京城目前的物價,兩文錢能買個熱乎的炊餅,十文錢能稱斤肉,一兩銀子夠一家三口嚼用兩三個月,若是省儉些,甚至能撐過半年。
寬裕點的尋常百姓家一年開銷不過幾十兩,可這海貿一趟下來,竟是萬兩計的利潤,還是淨賺.....
真就是“船板下面有黃金,浪頭底下藏銀山”。
“是……是啊。”周滄額頭滲出細汗,順著鬢角往下滑,忙抬手用袖子擦了擦:“但這都是冒著天大風險賺來的,十趟裡能有六趟順利就不錯了,還有幾趟可能保本,甚至虧本。
去年南邊就有個同行,一船的瓷器剛出港就遇上臺風,連人帶船沉了個乾淨,家裡孤兒寡母哭得肝腸寸斷……”
“既然利潤可觀,為何還有許多商人不願涉足?”晏承平打斷他的話,目光落在他汗溼的衣襟上。
風險他自然懂,但風浪越大,魚越貴,這麼高的利潤擺在眼前,怎麼可能真沒人鋌而走險?
周滄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發澀:“殿下有所不知,這行當不光要跟風浪較勁,還得跟人心較勁。
市舶司的官吏、沿岸的盜匪、甚至船上的水手,哪一環出了岔子都能讓人傾家蕩產。
再者,朝廷的海禁令像根繩子,時緊時鬆地勒著脖子,今天讓走的航線,明天說不定就成了禁地,誰敢把全部家當都押上去?”
晏承平聽後瞭然,民不與官鬥,這話真是半點不假。
上面一道政令下來,不過是輕描淡寫的幾個字,到了下頭,卻能掀起翻江倒海的動靜。
海禁松時,百姓敢放心揚帆出海,市集上的舶來品琳琅滿目,香料的馥郁、珠寶的璀璨,隨處可見。
可一旦風聲緊了,市舶司的官吏便拿著雞毛當令箭,盤查苛責變本加厲,那些好不容易攢下家底的海商,轉瞬間就可能因“違禁”二字落得家破人亡。
這海貿的利潤再厚,終究抵不過朝廷政策的反覆無常,就像船再大,也抗不過翻覆的浪頭,一個不慎,便會船毀人亡。
晏承平指尖在桌案上輕輕敲擊著,發出規律的“篤篤”聲,目光落在坐立不安的周滄身上。
周滄半個屁股懸在凳邊,雙手緊張地交握在膝前,額角的汗珠順著臉頰滑落,卻不敢抬手擦拭,顯然還沒從方才的緊張中緩過神來。
“若是孤讓你正常貿易,不受海禁限制,市舶司那邊也按規矩行事,不加苛責,你能做到多少利潤?”
晏承平忽然開口,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周滄猛地抬頭,眼裡閃過一絲震驚,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
他張了張嘴,喉結滾動了幾下,才聲音發顫地回道:“殿下,若真能如此……除去正常稅費,一艘中等海船一趟下來,淨賺七八萬兩不在話下。
而且小人還能擴大規模,多造幾艘船,開闢新的航線,屆時一年下來,淨賺個四五十萬兩白銀是完全可能的。”
他頓了頓,眼裡滿是憧憬:“屆時不光能多僱些水手,讓他們有口飯吃,還能把更多咱們的好東西賣到海外去,也能帶回更多稀罕物件,讓百姓們見識見識。”
晏承平的眼皮幾不可察地跳了一下,指尖在桌案上的敲擊聲驟然停了。
淨賺四五十萬兩白銀?這個數字遠超他的預期,他原以為放寬限制後利潤會有所增長,卻沒料到能有如此大的增幅。
重新將目光投向周滄,只見周滄雖面帶緊張,眼神卻異常堅定,不似說謊的模樣。
這海貿之中,果然藏著驚人的潛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