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周滄跟著內侍踏入偏殿時,身上那件細棉布直裰漿洗得筆挺,領口袖口雖無繡紋,卻熨帖得不見半分褶皺。

這是特意找蘇州織工用上等木棉紡的布,看著素淨,實則比尋常綢緞還費工——商戶人家穿得太張揚,反倒容易惹來是非。

藏在袖中的手正摩挲著塊羊脂玉籽料,那是去年從波斯商人手裡換的,觸手溫潤,原是想給女兒做個掛件,此刻倒成了壓驚的物件,指尖每蹭過一次,心裡的慌就少一分。

“爹爹。”周昭明從花梨木椅上起身,珊瑚色宮裝裙襬掃過地面,珍珠步搖在鬢邊輕輕晃動,叮咚作響。

她快步迎上來,眉眼間帶著真切的暖意,卻在兩步外駐足,規規矩矩福了福身:“女兒讓小廚房備了杏仁酪,蜜水只放了半勺,合您的口味。”

周滄目光落在女兒身上,從她髮髻上那支點翠嵌珠簪,到腰間繫著的鸞鳥紋玉帶,越看越覺得眼眶發熱。

他周家在東南海貿裡盤桓三代,商船遠至呂宋,庫房裡堆著的蘇木、胡椒能壓垮半條街的鋪面,可自己常年只能穿這樣的素色棉布。

不是穿不起綢緞,是朝廷的規矩卡著,商戶再富,衣料也得守著“布帛”的本分。

此刻女兒如今這一身,是實打實的皇家規制,連袖口那圈暗紋都是內務府特供的“纏枝蓮”,這體面,是他堆再多銀子也換不來的。

“妥帖,妥帖。”他笑著應道,聲音裡帶著刻意壓下去的顫音,抬手理了理衣襟。

這棉布看著樸素,卻是用木棉裡最細的絨紡的,貼身不悶汗,比那些華而不實的綢緞舒服多了,只是在這雕樑畫棟的偏殿裡,倒顯得素淨得過了頭。

周昭明親手為他斟了杯雨前龍井,茶湯澄亮如翡翠,輕聲道:“殿下這會兒還在忙政務,讓女兒先過來陪陪爹爹。”

周滄端起茶杯,指尖剛觸到溫熱的杯壁,便想起正事,忙壓低聲音問:“信裡說殿下要問海貿的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具體的我沒細問,殿下只說是正事。”周昭明搖搖頭,眼尾彎成月牙,語氣卻穩當:“不過爹爹放寬心,殿下為人寬厚,照實說便是,您做了這麼多年海貿,裡頭的門道再清楚不過,斷不會出錯的。”

周滄看著女兒從容的模樣,心裡那點懸著的氣鬆了大半。

他放下茶杯,指尖在案几上輕輕點了點:“你在這兒住著,可還缺什麼?宮裡不比家裡,方方面面都要周全,旁的不說,就是伺候的人、各處的份例,哪樣不要用心打點?”

周滄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幾乎要貼著桌面:“咱家庫房裡的東西,你儘管開口,那些金銀珠玉看著晃眼,在宮裡未必合用,我已讓人備了些成色好的現銀,打成薄薄的銀錁子藏在箱底,你讓人取來,該花就花,別省著。”

說著,又添了句,語氣裡帶著幾分過來人的謹慎:“旁的宮嬪跟前的人若是怠慢了你,該賞的賞,該打點的打點,萬萬別讓人瞧了笑話,覺得咱們商戶人家小家子氣。”

周昭明聽著父親句句周到的叮囑,眼眶微微發熱,連忙點頭應道:“爹爹放心,女兒都懂,殿下賞的份例足夠用,平日裡該打點的地方也沒落下,底下人見了我,都客氣著呢,斷不會讓人輕看了去。”

周滄這才徹底鬆了口氣,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香混著淡淡的蜜味,熨帖了一路的風塵。

放下茶杯時,他語氣裡帶著幾分感慨:“咱們家商船走得再遠,在那些官老爺眼裡,終究是‘逐利之徒’,前年往松江運一批棉布,就因知府的小舅子想插股,故意卡著通關文牒,最後還是讓人往府衙送了十船糧食,才算了事。”

說著,他指尖在案几上輕輕敲了敲,眉頭不自覺蹙起,聲音壓得更低,帶著掏心窩子的懇切:“我送你進來,不是圖東宮的富貴,是想著商戶終究是賤籍,縱有萬貫家財,也抵不過官老爺一句話。”

他指節因用力微微泛白,卻強撐著笑,“只盼你能在這兒落個實在的前程,往後有殿下護著,自己能安穩度日,家裡的事是順帶,能借著你的體面討個平安,讓船能順當出港、賬能安穩結算,便已是天大的福分了。”

說到最後,周滄聲音帶著釋然的喟嘆:“如今你得了殿下的青眼,爹爹這心裡,比收了一船胡椒還踏實。”

周昭明伸手覆在父親手背上,指尖纖細,指甲修剪得圓潤,透著養尊處優的細膩:“爹爹放心,女兒都記著呢。”

“好,好。”他笑著應道,心裡最後一點忐忑也散了。

話音剛落,院外傳來一陣輕緩的腳步聲,伴隨著太監特有的尖細嗓音:“周老爺在嗎?殿下有請。”

周昭明抬頭,見福安正掀著簾子進來,一身石青色蟒紋貼裡,腰間懸著塊羊脂玉牌,臉上堆著恰到好處的笑意。

她忙起身,目光示意身後的侍女取來個錦盒,親自捧著迎上去。

“有勞公公跑一趟。”周昭明笑意溫婉,將錦盒遞到福安面前:“一點小玩意兒,公公拿去賞人。”

福安眼尖,瞥見錦盒裡躺著枚鴿卵大的琉璃珠,通體瑩澈如秋水,在燭火下泛著七彩光暈,一看便知是波斯那邊來的珍品。

他忙擺手道:“周淑女這就見外了,奴婢不過是傳句話,哪能收您的東西。”

“公公說笑了。”周昭明堅持將錦盒塞到福安手裡,語氣愈發親和:“往後還要勞煩公公多照拂,這點心意您務必收下。”

福安掂著錦盒的分量,心裡暗暗咋舌——出手就是這般成色的琉璃,果然不愧是“琉璃周”。

想當初周家剛進東宮時,誰不暗地裡說商戶出身難登大雅,如今看這手筆,再瞧姑娘受殿下寵信的模樣,早晚是主子,哪裡還有半分輕視的念頭。

他忙換上更熱絡的笑,將錦盒揣進懷裡,腰彎得更低了些:“淑女太客氣了,您的事就是奴婢的事,往後有什麼吩咐,儘管差人說一聲。”

說著,他側身讓開道路,語氣裡滿是恭敬,“周老爺,殿下在書房等著呢,咱們這就過去?”

周滄看在眼裡,眼角的細紋裡都盛著笑意,對女兒這份周全愈發歎服,忙抬手理了理衣襟上的褶皺,腳步輕快地跟著福安往外走。

周昭明送到門口,望著兩人轉過迴廊的背影,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的暗紋。

在這深宮裡,三分情面要靠真心維繫,七分打點需憑眼力周全,從來都是缺一不可的。

她輕輕吁了口氣,陽光穿過廊下的雕花窗欞,在青磚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極了家裡商船歸港時,海面上跳動的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