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承平走出乾清宮東暖閣的朱漆大門,廊下的風帶著涼意拂過臉頰,將暖閣裡縈繞的檀香滌盪得淡了。

他沿著宮道慢慢走,石青色常服的衣襬隨步伐輕晃,掃過地面時帶起微不可聞的聲響,像在替他梳理著紛亂的思緒。

方才隆慶帝提及婚事時那句“於你東宮也是體面”,此刻在心頭愈發清晰,這不是尋常的客套,而是一種默許,一種對他借榮國府之勢的無聲認可。

隆慶帝要的,從來都是個“穩當”的太子,既要能鎮住朝堂這盤棋,讓各方勢力不敢輕舉妄動,又要懂得在穩妥中慢慢積攢力量,而非一味守成、毫無作為。

自己先前步步謹慎,固然沒做錯,可今日才真正品出味兒來——父皇的默許,是在說“穩當”之外,亦可有自己的章法。

榮國府這步棋走得急,卻踩在了點子上,借百年勳貴的根基壯大東宮,正合了隆慶帝對“穩”的期許。

想到此處,晏承平腳步不自覺地比來時更穩了些,往後做事,守住“穩當”的根本,再借著這股勢頭往前挪寸許,想必是沒錯的。

正思忖間,迎面有個身影快步迎上來,腰身彎成個規整的弧度,腰身彎成個規整的弧度,行了個十足的禮:“老奴給太子殿下請安。”

來人約莫四十多歲年紀,面白無鬚,下巴削得尖尖的,瞧著倒有幾分陰柔,一雙眼睛卻亮得有些過分,彷彿能看透人心。

他穿著一身石青色蟒緞常服,領口袖邊滾著暗金色雲紋,腰間繫著條鸞鳥紋玉帶,與尋常內侍的素色袍服截然不同。

穿戴看著低調,卻處處透著體面。

晏承平認得他,正是乾清宮總管太監戴權,協理內務府,手裡管著宮內採辦、祭祀、陵寢修繕等諸多肥差,是宮裡少有的能“通天”的人物。

紅樓原著裡便有提及,在秦可卿的喪禮上,這位戴公公堂而皇之的坐著八抬大轎,打傘鳴鑼親來上祭,排場比好些勳貴還足。

賈珍趁機求他給賈蓉捐官,他眼皮都沒抬,一句“一千兩銀子,給你家蓉哥兒弄個五品龍禁尉”,轉頭便辦妥了差事,那一千兩銀子入袋時的利落,把貪財的性子顯露得明明白白。

其實也難怪。

這宮裡的太監,大多是沒根的人,斷了傳宗接代的念想,又常年在權力夾縫裡討生活,心防重得很。

旁人追求的封妻廕子、家族榮光,於他們而言總隔著層什麼,反倒不如銀子實在,攥在手裡沉甸甸的,能換來底下人的敬畏,能打點上下關節,也能填補些心裡的空落。

戴權在這宮裡混了幾十年,這點“念想”早已成了刻在骨子裡的毛病,只是面上功夫做得滴水不漏罷了。

“戴公公多禮了。”晏承平語氣平淡,卻比對待尋常內侍多了幾分溫和:“這個時辰,怎麼在這兒候著?”

戴權弓著身子回話,聲音透著常年在宮裡練就的恭順:“回殿下,老奴剛給萬歲爺呈了上月的採辦冊子,正打算回內務府,不想撞見殿下出來。”

他說話時,眼睛飛快地掃了眼晏承平的神色,見對方並無不悅,才又補充道:“殿下日理萬機,可要老奴吩咐小的備轎?”

“不必了。”晏承平擺了擺手,石青色常服的袖口在廊下微風裡輕輕晃動:“孤正好散散步。”

說著,他話鋒一轉,語氣裡添了幾分客氣:“戴公公在宮裡當差這些年,真是越發穩妥了,父皇常說,有你打理內務府,能省不少心。”

頓了頓,又帶了點自嘲:“不像孤身邊那個福安,年紀輕輕毛躁得很,辦點事總讓人懸著心。”

“殿下謬讚了,老奴不過是盡本分罷了。”戴權連忙陪笑,眼角的皺紋擠成一團,像朵綻開的菊花。

“至於福安小公公,那可是個機靈孩子,年輕人嘛,活絡些是好事,再過兩年曆練歷練,定然也是能獨當一面的。”

晏承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話鋒輕輕一轉:“說起來,孤的婚期定在六月十六,雖有東宮屬官操辦,但內務府掌管著宮中儀制,到時候怕是少不得要勞煩戴公公多費心。”

他語氣平淡,像是在說件尋常事,尾音卻微微放緩:“畢竟是頭回辦這樣的事,許多規矩孤也摸不清,若有不周到的地方,還盼著戴公公能多提點一二。”

戴權心裡“咯噔”一下,臉上的笑意卻更濃了:“殿下說的哪裡話,這原就是內務府的本分,老奴定會親自盯著,保準讓東宮的婚事辦得風風光光,挑不出半分錯處。”

晏承平頷首,又隨口問了兩句內務府採辦的瑣事,末了才道:“時辰不早,孤該回東宮了。”

“老奴恭送殿下。”戴權再次躬身行禮,看著那抹石青色身影轉過迴廊拐角,消失在硃紅宮牆的陰影裡,臉上的笑容才慢慢斂了去。

他站在原地捻了捻袖口的雲紋,指尖劃過冰涼的緞面,眼底閃過一絲精明的算計。

太子殿下這話裡的意思,他聽得明白,明著是誇自己穩妥,暗著卻是在示好。

要不然,堂堂儲君何至於放低身份在此處與他閒談,還特意提起婚事要內務府費心?這分明是把他當成了能託底的人。

先前在宮裡,誰不知道這位太子爺曾是個沒存在感的,母妃早逝,家世平平,在一眾皇子裡像株不起眼的野草,誰也沒把他放在眼裡。

可今日這番對答下來,戴權心裡那點輕視早散了。

能不動聲色地丟擲示好的橄欖枝,還把話說得這般熨帖,一句“多提點”,既給足了他臉面,又把差事輕輕落在了他肩上。

這份心思,哪裡是個沒心眼的,分明是心裡頭亮堂得很。

戴權理了理衣襟,轉身往內務府的方向走去,腳下的金磚被往來的人踩得光可鑑人,映出他若有所思的臉。

看來,往後東宮的差事,得更上心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