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

東暖閣裡,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檀香,混著宣紙與墨汁的清冽氣息。

隆慶帝斜倚在鋪著明黃色軟墊的軟榻上,身上的明黃十二章紋龍袍未及換下,繁複的織金龍紋在暖光裡流淌著威儀,只是領口微敞,少了幾分朝會時的凜然威壓。

他隨手從榻邊几案上堆疊的奏摺裡抽了幾本,指尖捏著奏摺邊緣輕輕翻動,目光掃過字裡行間時,眉頭偶爾蹙起,又很快舒展。

晏承平侍立在軟榻側前方,一身石青色四爪蟒紋常服,腰間玉帶束得端正,身姿挺拔如松。

他垂著眼簾,目光落在地面鋪著的萬字紋地毯上,雙手交疊於腹前,連呼吸都放得輕緩,透著儲君特有的恭謹。

“啪。”隆慶帝將手中的奏摺往几案上一放,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你近來批的摺子,倒是比先前穩當多了。”

晏承平聞言,微微躬身:“兒臣愚鈍,皆是有賴父皇悉心栽培,方能略窺門徑。”

隆慶帝抬眼看向晏承平,眼底帶著審視,卻也藏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溫和:“中規中矩是夠了,只是有時過於求穩,就像這本關於漕運改革的摺子,你只說‘依舊例’,卻沒看到江南水患後河道淤塞的癥結,守成易,變通難,這層火候還得再煉。”

“兒臣謹記父皇教誨。”晏承平躬身更深了些,額角幾乎與腰間的玉帶平齊:“兒臣批閱時,確是顧慮過甚,生怕行差踏錯,擾了朝局安穩。”

“顧慮是該有,卻不能成了桎梏。”隆慶帝端起榻邊的白玉茶杯,抿了口溫熱的參茶,語氣放緩了些:“你是儲君,將來這萬里江山要交到你手上,總想著‘不出錯’,如何能開疆拓土?”

晏承平垂首聽著,指尖悄悄攥緊了袍角,指節泛出淡淡的白:“兒臣……兒臣謹記父皇教誨。”

話說的輕巧,可他這個看似尊貴的太子,說到底不過是朝堂博弈裡一枚顯眼的棋子,若不步步謹慎,稍有行差踏錯,轉瞬就會被人抓住把柄,淪為朝野笑柄。

不過,他也不是分不清好歹,不管隆慶帝這話裡有幾分真心,是期許也好,是試探也罷,這份直白的提點已是難得。

帝王家的父子情分本就稀薄,能得一句實打實的教誨,便足夠他咀嚼許久了。

暖閣裡靜了片刻,只有隆慶帝翻動奏摺的輕響,他看著晏承平始終恭謹聽訓的模樣,脊背挺得筆直,卻無半分驕矜,眼底的滿意悄然漫開。

起初立他為儲,不過想著用他來做枚鎮住朝堂的棋子,既能穩住局面,又便於掌控。

可如今瞧著,這孩子倒像塊被精心打磨過的璞玉,藏在恭謹外殼下的,是遠超同齡人的隱忍與通透。

方才那番話,換作旁的皇子怕是早已急著表忠心,偏他把情緒藏得嚴實,只以躬身聽訓應對,這份沉得住氣的定力,倒比那些外露的鋒芒更有看頭。

他忽然覺得,這盤棋或許能比預想中更有趣些。

隆慶帝放下茶杯,話鋒一轉:“你與榮國府賈氏的婚事,籌備得如何了?”

晏承平垂首應聲,語氣沉穩:“回父皇,婚期定在六月十六,欽天監說那日天地吉祥,宜嫁娶,府中已按規制採買了各項物事,聘禮清單也擬好了,正待呈給父皇過目。”

隆慶帝聞言微微蹙了蹙眉,指尖在膝頭輕叩兩下,發出規律的輕響。

尋常皇子納側妃尚且要備足三月,何況是太子正妃的大婚,這從請立太子妃到婚期不過三月,確實倉促得有些不合規矩。

不過隆慶帝也理解,文官裡有姻親,武將中有故交,榮國府百年勳貴的名頭雖不如從前響亮,可盤在京中的根鬚卻深。

從請立賈氏為太子妃,他明白晏承平的心思,無非就是急於為東宮添些助力,早日將這門親定下來,東宮便能借勢攏住這股勢力,往後行事也能更有底氣。

若不是礙於皇家禮儀規矩,怕是恨不得即刻便將婚事辦妥,好讓東宮儘快添上這層助力。

“既已定下,便抓緊些。”隆慶帝語氣裡多了幾分溫和:“榮國府是功勳舊族,門生故吏不少,婚事辦得風光些,於你東宮也是體面。”

“兒臣謹記父皇教誨。”晏承平躬身應道,垂在身側的手悄然鬆開了些。

隆慶帝擺了擺手:“行了,婚事上若有難處,便讓內務府協同辦理,摺子你且帶回東宮,仔細批閱完。”

“是,兒臣告退。”晏承平再次躬身行禮,退步至門口時又叩首一拜,才輕手輕腳地退出了暖閣。

隆慶帝的目光落在晏承平挺拔的背影上,看著那身石青色常服的衣角消失在暖閣門簾的縫隙裡,端著茶杯的手停在半空,眼底的溫和漸漸沉澱為深不見底的審視。

起初立他為儲,不過是看中他性子沉穩,母族無勢,既能穩住朝臣,又不至於養出尾大不掉的勢力。

說白了,就是枚合用的棋子,用來平衡各方勢力,讓這江山棋局走得更穩些。

可瞧著,這孩子倒是比他預想的更有章法。

明知是政治聯姻,卻能把榮國府這步棋走得又急又穩,既顯露了急切,又藏住了鋒芒。

更難得的是,處理起國事來也漸漸有了自己的路數,不再是隻會循規蹈矩的木偶,那份隱忍裡的算計與通透,倒有幾分他年輕時的影子。

隆慶帝呷了口參茶,溫熱的茶湯滑過,留下淡淡的甘澀。

若只是塊任人擺佈的木頭,自然不配坐那把龍椅,但若是塊能經得起打磨的璞玉,倒不妨讓他在東宮這塊磨刀石上多磨磨。

這東宮之位,從來不是世襲的鐵券,而是塊磨人的試金石,能在這盤棋裡殺出重圍,能把各方勢力擰成自己的助力,能擔得起萬里江山的重量……那這位置,將來自然是他的。

他將茶杯重重擱在几案上,發出一聲輕響,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期許。

且看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