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教殿。

殿內燭火通明,將晏承平伏案的身影拉得頎長,案上堆疊的奏章已批閱過半,硃筆在他指間流轉,落下的批語剛勁有力。

窗外夜色漸濃,宮道上的梆子聲隱隱傳來,已是亥時。

福安輕手輕腳地走進來,捧著一盞剛沏好的參茶放在案邊,躬身道:“殿下,天兒不早了,今兒批了大半日的摺子,也該歇歇了。”

“無妨,這點事還累不著。”晏承平頭也未抬,筆尖在奏章上繼續遊走。

福安站在一旁搓了搓手,臉上露出幾分猶豫,半晌才咬了咬下唇,囁嚅道:“奴婢斗膽……方才內務府派人來過。”

“嗯?”晏承平終於停了筆,抬眼看向他:“內務府有何事?”

福安垂著頭,聲音壓得更低:“說是……按祖宗規矩,給殿下送位‘啟蒙’的姑娘來。”

“啟蒙?”晏承平先是一怔,隨即瞥見福安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眸色微沉便明白了過來。

所謂的“啟蒙”,不過是皇室成婚前的慣例,讓通曉事宜的女子教習些閨房之事,美其名曰“啟蒙”。

然而他又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毛頭小子,沒吃過豬肉,也見多了豬跑,這些門道早已清楚,哪裡需要旁人來教?

正要開口拒絕,指尖卻在硯臺上頓了頓,話鋒一轉:“內務府派來的人,你見過了?”

福安何等機靈,立刻心領神會,臉上堆起諂媚的笑:“殿下婚事倉促,內務府這幾日緊著遴選,挑中的是個叫周昭明的姑娘,那姑娘生得眉目清秀,性子也溫順,識些字墨,舉止也周正,規矩上挑不出錯處……”

昭明?光復大明?

當然,這是玩笑話,又不是搞文字獄,咬文嚼字的!

“昭明...昭昭若日月之明。”晏承平呢喃一句,指尖在案上輕輕點了點:“倒是個好名字。”

福安連忙賠著笑臉補充:“說起這周家,原是南邊的海商出身,主營南洋香料和波斯琉璃,在民間頗有聲名,因周姑娘最愛贈人琉璃珍玩,還有個‘琉璃周’的外號呢。”

“琉璃周....”

晏承平聽完,指尖在硃筆杆上輕輕敲了敲,目光落在福安身上,眼底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光:“海商出身的女兒,怎麼會進宮來?”

福安臉上的笑意收斂幾許,躬身道:“周家靠向皇宮進獻琉璃屏、龍涎香得內務府青睞,得知殿下需要試婚宮女,便主動求了這個機會……”

聽到這裡,晏承平心中已然明瞭。

周家雖是一方富商,卻終究是有錢無權的民間商戶,此番送女兒做試婚宮女,不過是想攀附東宮,求個靠山罷了。

至於內務府,想來是收了周家的好處,順水推舟做了人情。

“也好。”晏承平放下硃筆,筆桿與硯臺相觸,發出一聲輕響,緩緩道:“孤處理政務也確實乏了。”

說罷,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起身時,恰好瞥見福安嘴角那抹沒藏住的笑意,不由的挑眉,語氣帶著幾分似笑非笑:“你偷笑什麼?”

福安心頭一跳,連忙收斂神色,賠笑道:“奴才不敢,只是覺得殿下說得極是,殿下連日操勞,也該鬆快鬆快了。”

晏承平聽後輕笑一聲。

自從被冊立為太子,他的心神就像上了弦的弓,時刻緊繃著,如今想來,適當放鬆倒也合乎情理。

上次與元春相處時的那份悸動,至今仍有餘韻,若不是顧及規矩,怕是早已逾矩。

眼下既然試婚的人已在偏殿等候,他又何必故作矯情?

“孤先去看看,內務府挑人的眼光如何。”他垂眸看向福安,話裡雖帶著隨意,卻藏著幾分考量,若是不合心意,倒也省了後續的麻煩。

堂堂儲君,難不成還要委屈自己?

“殿下說的是。”福安連忙應道:“若是殿下瞧著不滿意,奴才這就去給您再挑些合心意的來。”

晏承平沒再接話,轉而問道:“你挑選的人怎麼樣了?”

福安眼神一亮,忙道:“奴才倒是挑了兩個出身清白的,剩下的還在尋訪,不過請殿下放心,奴才一定儘快辦妥。”

“不用著急,人慢慢找,但必須可靠。”晏承平面色平靜,語氣中卻帶著一抹凌厲:“這段時間,你且先去內務府分署,把架子立起來,一些不相干的人,都處理乾淨。”

福安心頭一凜,忙躬身應道:“奴才明白,定不負殿下所託。”

晏承平微微頷首,目光投向窗外沉沉夜色,似在思索。

這內務府向來盤根錯節,尋常事務由內務府衙門統管,掌著皇室的衣食住行、採辦營造等一應雜務,裡頭牽扯著各方勢力,水渾得很。

而內務府分署則不同,它本就是專為東宮設立的附屬機構,前太子在時還有模有樣,一朝廢黜便樹倒猢猻散。

如今重起爐灶,看似只是處理太子日常用度等瑣碎事,實則是要為自己在宮廷內務上闢出一塊“自留地”。

內務府衙門直接對皇帝負責,許可權寬泛卻也受諸多牽制,裡頭的人多是老油條,深諳各方平衡之道,想徹底掌控絕非易事。

可內務府分署不一樣,它與內務府不過是名義上的隸屬關係,其中的人事任免、事務排程,都由他這個太子說了算,是他能實打實攥在手裡的地方。

把分署的架子搭起來,剔除那些在攢下的舊人、別有用心之人,才能真正讓這機構為己所用,不至於被內務府衙門那邊牽著鼻子走。

福安聽得心頭振奮,臉上難掩興奮之色,連忙躬身應道:“奴才省得!殿下放心,這事奴才定當辦得妥妥帖帖,絕不讓那些雜七雜八的人壞了殿下的事!”

他腰彎得更低,語氣裡滿是篤定,彷彿已摸透了其中的關竅。

晏承平看著他這副模樣,沒再多說什麼。

從方才提及周家的事便能看出,福安做事有板有眼,問起細節時應答得條理分明,可見平日裡頗為細心。

這身邊人,或是有忠心,或是有能力,福安顯然兩者都佔了,讓他去打理分署的事,自己自然是放心的。

晏承平擺了擺手,轉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