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慶堂。
簾子“嘩啦”一聲被掀開,賈政一身石青圓領常服,神色肅穆地立在門邊,身後跟著的元春穿著一身海棠紅宮裝,鬢邊珠翠輕晃,見了滿室親人,眼圈先紅了。
王夫人早忘了規矩,踉蹌著撲過去攥住女兒的手,指腹撫過她腕上的赤金鐲子,淚珠子像斷了線的珍珠:“我的兒,你可算回來了!在宮裡受了多少委屈?”
元春被母親攥得緊了,喉頭哽咽著說不出話,只搖了搖頭,眼眶卻愈發紅腫。
賈母坐在上首,看著眼前相擁而泣的母女,原本蹙著的眉頭漸漸鬆開,可那股不安仍在心頭盤旋。
她抬手用帕子按了按眼角,顫巍巍地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話沒說完,眼淚也順著眼角的皺紋滑了下來,邢夫人等人圍上來,你一言我一語地問著,榮慶堂裡霎時被哭聲與關切填滿。
鬧了好一陣子,王熙鳳忙上前打圓場:“老祖宗,太太,姑娘剛回來,身子乏著,先讓她歇歇。有什麼話,慢慢說也不遲。”
說著,便吩咐丫鬟給元春搬椅子。
賈母這才想起正事,扶著鴛鴦的手坐直了些,目光落在元春身上:“元春,你在宮裡好好的,怎麼突然跟你父親回來了?”
元春聞言,臉頰“騰”地紅了,垂著眼簾,雙手交握在膝上,聲音細若蚊蚋:“這……”
賈政見狀,往前站了一步,對著賈母躬身道:“母親,此事說來話長,今日兒子被太子殿下召進宮中,原是……原是聖上賜婚,要冊立元春為太子妃,殿下恩典,讓兒子帶她回府待嫁。”
“什麼?”賈母猛地站起身,手裡的念珠“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滾出老遠,滿屋子的人都愣住了,邢夫人張著嘴,半天沒合上。
王夫人最先反應過來,她一把抓住元春的手,眼淚再次湧了出來,聲音卻帶著抑制不住的喜悅:“元春,我的兒!你……你要做太子妃了?”
元春紅著臉,輕輕點了點頭。
王夫人喜極而泣,拉著元春的手,絮絮叨叨地說:“太好了,太好了!我就知道,我的女兒是有福氣的!這些年在宮裡受的苦,總算沒白受!”
王熙鳳站在一旁,看著元春,眸光閃動。
“元春姑娘真是好福氣,一躍成了太子妃,往後,咱們榮國府可就更風光了。”她臉上卻堆著笑,上前對著賈母和賈政道:“老祖宗,二老爺,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咱們府裡可要好好操辦操辦。”
賈母定了定神,撿起地上的念珠,摩挲著,眉頭卻又皺了起來:“太子殿下今年才十六歲,怎麼就突然要冊立太子妃了?還要選咱們元春?”
元春今年已足二十,比太子還長著四歲,這般年歲差,尋常人家都要掂量掂量,何況是東宮儲君?
以太子的身份,要選位適齡的世家貴女易如反掌,何必急著定下元春?
這些話賈母沒說出口,只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她雖久居後宅,卻也知曉些朝堂事,知道這位繼任不久的太子殿下看著尊貴,實則處處被掣肘,處境並不算安穩。
這般時候急匆匆冊立太子妃,怎麼可能會不蹊蹺?
王夫人忙道:“母親,這是天大的恩典啊!元春在宮裡熬了這麼多年,如今苦盡甘來,是她的造化,您就別擔心了。”
賈母看了看王夫人,又看了看滿臉嬌羞的元春,嘆了口氣:“罷了,既然是聖上賜婚,也是元春的命,只是往後,她在東宮,更要謹言慎行。”
話雖如此,眼底的擔憂卻並未散去。
榮慶堂裡,眾人的心情各不相同,有喜悅,有羨慕,也有隱隱的不安,而這一切,都才剛剛開始。
..........
崇教殿內燭火通明,映著滿桌堆疊的奏章。
晏承平執著硃筆,在奏章上批閱著,筆尖劃過宣紙,發出沙沙的輕響,他眉頭微蹙,時而停頓思索,時而快速落筆,神情專注。
許久,他將最後一本奏章闔上,隨手放在一旁,放下硃筆,伸了個懶腰,骨節發出輕微的聲響,連日來的疲憊似乎在這一刻稍稍舒緩。
“殿下。”福安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躬身行禮,聲音恭敬:“夜深了,您該歇息了。”
晏承平點了點頭,目光掃過桌案上的奏章,淡淡道:“把這些收拾一下吧。”
“是。”福安應著,轉身吩咐候在門外的小太監進來收拾桌案,自己則隨著晏承平向端本宮走去。
到了端本宮,福安伺候晏承平坐下,蹲下身給他脫靴子,看著他略帶疲憊的模樣,忍不住說道:“殿下夜夜這般辛苦,批閱奏章到這麼晚,讓奴婢看著都心疼。”
晏承平聞言笑了笑,語氣輕鬆:“這還叫辛苦?辛苦的事情多了去了。”
他心裡清楚自己這東宮之位本就坐得不算安穩,如今設立太子妃,還是榮國公府的人,如此大的動靜,定然會引起不少反響。
不想讓他安生的人,從來都不在少數,尤其是那些對他位置虎視眈眈的兄弟,怕是早已按捺不住了。
他倒要看看,這些所謂的骨肉兄弟,會使出什麼招數來。
“殿下?”福安見陳淼走神,輕聲喚了句,眼裡滿是真切的擔憂,“您在想什麼?臉色不太好。”
晏承平回神,語氣依舊平和:“沒什麼,孤只是在想,往後這樣的日子還多著呢。”
他繼任東宮不過三月,朝堂暗流從未停歇,這次冊立太子妃,明著是增添勢力,暗則是想看看誰會先忍不住跳出來。
福安替晏承平換了軟鞋,低聲道:“殿下萬事要保重身子。”
“孤知道。”晏承平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天邊殘月:“孤繼任不久,自然要先熟悉政務,這些奏章裡藏著的門道,朝堂上盤根錯節的關係,都得一一理清。”
批閱奏章,哪是簡單劃個鉤就能了事的,每份奏章背後都牽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看似彈劾一方的,實則藏著派系傾軋,名義上為國籌謀的,暗地裡卻夾帶私貨,這些彎彎繞繞,漏看一分便可能埋下禍根。
他此刻逐字逐句地琢磨,不過是在摸清路數,誰在結黨,誰在避禍,誰藉著公事暗布棋局。
眼下是難,每本都得拆解開揉碎了看,但等這些人的心思、朝堂的規矩摸透了,往後再看這些,一眼便能瞧出癥結。
到那時,自然就簡單了。
福安雖聽不懂其中深意,卻也知道殿下心中自有丘壑,便不再多言,只默默地收拾著屋內的燭臺。
晏承平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他們要動,便讓他們動,孤倒要看看,誰的手段更勝一籌。
這場棋局,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