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教殿。
賈政低著頭,步履輕緩地踏入崇教殿,靴底碾過光潔的金磚,發出細不可聞的聲響。
殿內檀香嫋嫋,龍涎香混著書卷氣漫在空氣中,他只覺脊背發緊,手心沁出的汗濡溼了袖邊,連視線都不敢抬高一寸,只牢牢盯著身前青磚上的暗紋。
斂衽正冠,雙手攏在袖中,腰桿微彎,作揖至額前,穩穩躬身下去,聲音壓得平和卻難掩一絲緊繃:“臣賈政,參見太子殿下。殿下聖安。”
禮畢起身時,他仍垂著眼簾,雙肩微微內收,一副恭謹自持的模樣,半句多餘的話也不敢說,只靜立在原地候著。
晏承平凝眸望去,只見賈政立在殿中,身形不算高大,卻透著一股刻板的方正,穿著一身石青色圓領常服,腰間束著素色玉帶,雖無過多紋飾,卻也打理得一絲不苟。
“方臉盤,高顴骨”,兩鬢已見星星白髮,鼻樑挺直,整個人瞧著木訥中藏著固執,正是那副“端方正直”卻又帶著迂腐氣的模樣。
這就是紅樓裡那個守著禮教、不苟言笑的賈政。
“賈大人不必拘謹。”晏承平目光在賈政身上落了片刻,才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儲君的威儀。
賈政聞言,肩背又繃得緊了些,垂首應道:“臣不敢。”
“孤今日召你過來。”晏承平指尖輕輕叩著身前案几,語調平穩:“是有一事要告知你,東宮至今缺一位太子妃,父皇也常以此為念。”
賈政心頭猛地一跳,垂著的眼簾顫了顫,指尖下意識攥緊了袖角,卻不敢多問,只屏息聽著。
“你家大小姐元春,”晏承平頓了頓,語氣裡添了幾分鄭重:“生得性姿絕美,舉止間更見溫婉端莊,進退有度,實屬難得。”
他抬眼看向賈政,眸色沉靜:“此事孤已向父皇稟明,父皇也憐她品性出眾,更念及你賈府世代忠良,已恩准孤的請求,待吉日一到,便冊立賈元春為東宮太子妃。”
話音落地,殿內靜得能聽見香爐裡火星爆開的輕響。
賈政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驚愕,隨即又慌忙垂下,脊背彎得更低,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臣……臣叩謝陛下隆恩,叩謝太子殿下厚愛!”
晏承平目光從賈政身上移開,轉向立在一旁的元春,語調較方才對賈政時柔和了幾分:“你且隨你父親回府去。”
元春垂著的眼睫輕輕一顫,指尖下意識絞著裙裾,方才殿內的羞赧尚未褪盡,耳根仍泛著淡淡的粉。
“回府後不必掛心其他,”晏承平看著元春微垂的側臉,補充道:“只安心等著吉日便是,府裡若有什麼需預備的,讓你父親料理妥當,好生回去待嫁吧。”
元春聞言,忙斂衽屈膝,福了一禮,鬢邊的流蘇隨著動作輕輕晃動,映得她臉頰的紅暈愈發明顯,聲音細若蚊蚋,卻清晰可聞:“臣女……遵太子殿下諭。”
“下去吧。”晏承平揮揮手。
元春聞言,再次斂衽屈膝行禮,這才提著裙裾,小步退向殿門,經過賈政身邊時,兩人目光匆匆一碰,父女二人相繼退去。
晏承平望著那對漸行漸遠的背影,眸色如深潭般沉沉,指尖反覆摩挲著腰間玉佩,暗自思忖起來。
東宮本就是各方勢力窺伺的焦點,如今定下榮國公府的元春為太子妃,那些人又怎會善罷甘休?
殿內檀香濃郁,卻掩不住風雨欲來的氣息,是聯姻拉攏,還是栽贓構陷?是打壓賈府,還是針對新晉太子妃?
榮國公府,榮慶堂。
賈母歪在鋪著銀紅撒花軟褥的寶座上,穿著石青緞繡福壽紋的褙子,手裡攥著翡翠念珠的指節微微發白,原本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睛此刻眯著,眼尾的褶皺裡藏著幾分不安。
底下坐著的邢夫人、王夫人皆是垂著眼,手裡的帕子擰得皺巴巴的,兩人大氣不敢出,唯有窗外的風捲著梧桐葉響,更顯得堂內沉悶。
“老祖宗別急壞了身子。”
王熙鳳踩著花盆底,一身石榴紅撒花襖配著石青緞掐牙裙,腰肢一扭便到了賈母跟前,鬢邊插著赤金點翠步搖,隨著說話的動作輕輕晃動,那雙丹鳳眼眯成彎月,嘴角噙著笑,聲音脆生生的:“二老爺是何等樣人,向來謹謹慎慎的,宮裡召見不定是多大的好事呢,再者說了,有咱們國公府的體面在,還能有什麼差池?”
她說著,伸手替賈母理了理衣襟,腕上的金鐲子叮噹作響:“您瞧您,眉頭皺得都能夾死蚊子了,依我看吶,等姑父回來,保準是喜信兒,咱們呀,先備著茶水點心,靜等著就是。”
賈母被她逗得嘴角動了動,卻還是嘆了口氣:“就你嘴甜。”
話雖如此,攥著念珠的手卻鬆了些。
正說著,榮慶堂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管事媳婦們慌亂的應答,只見大管家賴大掀著簾子闖了進來,他跑得急了,藏青綢面的袍子下襬沾了些塵土,臉上泛著不尋常的紅,一進門就揚聲高喊:“老太太!老太太!二老爺回來了!還……還帶著大姑娘呢!”
賈母原本鬆快些的眉頭猛地蹙起,攥著念珠的手又緊了緊,那雙昏花的眼睛裡滿是茫然,聲音帶著幾分遲緩:“哪個大姑娘?府裡的姑娘們不都在這兒嗎?”
賴大氣還沒喘勻,躬著身子回話:“是……是宮裡的那位大姑娘!”
“哐當”一聲,王夫人手裡的茶盞沒端穩,落在小几上濺出些茶水,猛地從椅子上站起身,臉上血色忽的湧上來,聲音都帶著顫:“是元春?我的元春回來了?”
這話一出,賈母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抬手撫了撫胸口,石青緞繡福壽紋褙子下的身子微微發顫,那雙昏花的眼睛裡,方才的茫然被濃重的不安取代。
賈政今日被宮裡召見本就蹊蹺,如今竟帶著在宮裡的元春一同回來,這可不是什麼尋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