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
天中城北三十里,塗山。
夜色中,佔據整座塗山的國教三聖宮燈火通明。
宛若一座浮在空中的仙宮。
山腳下,秦壽回望一眼,神色晦暗。
身後,六名健銳人人騎馬,但臉色同樣不大好看。
“義父,此事就這麼算了麼?老三和老五幾乎成了廢人,此仇不報,義父如何在天中立足.”
六人中年紀最長的秦大話未說完,秦壽便低斥道:“如何報?你沒聽柳聖說麼,文律兩院的山長都出面為他說情!我今日若不賣這個面子息訟,老六的胳膊治不好,更得不來赤露!”
秦六,便是教坊司當晚被丁歲安親手拗斷胳膊的那位。
但此刻.他坐在馬上,雙手持韁,斷臂完好如初。
這便是國教‘返春令’神通.頃刻之間,斷骨再融,筋肉再生。
柳聖親自施展。
據說這種神通非常耗費心神願力,八虎中,老三老五老六皆遭斷臂身為化罡境的老三中極穴被毀,便是治好雙臂也沒了用處;老五和老六同在成罡,在柳聖只能為一人施展神通的情況下,秦壽便選了年輕些的秦六。
年輕些,價值也高些。
至於賜下的赤露,算是補償吧。
這種仙露在邊地軍將中已悄悄流傳一兩年了,據說可以使武人境界暴漲。
無需辛苦打熬、無需食丹養氣。
就是有一點點副作用。
眾人沉默前行片刻,秦壽忽然嘆道:“柳聖言,那人才情天授,咱們大吳立國四十多年,極可能要出了一位天啟之才。”
“義父,何為天啟之才?”
“我也是今日聽柳聖言,才曉得我人族每隔幾十年或數百年便會出現一個可以觸類旁通、集百法所長的天才史書上那些先賢大能多是天啟。那姓丁一個武人,卻無師自通,精文精律這樣的人,國教自然想招納。”
眾人聽了這個,心情不由更沉重。
人族出不出什麼鳥天啟之才,無所謂。
但不能是姓丁的啊!
雙方有仇怨,一旦他將來得勢,咱們不是要倒黴了!
秦大當即低聲道:“義父,必不能讓此子成勢啊!”
“哎,柳聖已當面教導,這個仇不能是我去報嘍.”
說罷,秦壽揚鞭抽馬。
眾義子連忙追了上去。
只有秦大依舊在徐徐緩行.耳畔一直迴響著義父那句‘這個仇,不能是我去報嘍’。
“大哥!走啊!”
今日斷臂重連的秦六心情不錯,原本墜在隊伍後方,此時經過大哥身旁,不由喊了一聲。
秦大踢夾馬腹,跟了上去,“六郎,你難道不恨麼?”
“自然是恨!恨不得將那姓丁的碎屍萬段!”
“那你不報仇?”
“義父不是說,這個仇報不了麼?”
“他自然不能去,以免被人說以大欺小!你現今傷勢痊癒,可以向他發書‘較技’!”
較技合法的比鬥。
軍伍之中非常流行,雖原則上不允許出現傷亡,但刀槍無眼,每年死於較技的數不勝數。
秦六聞言,不由想起教坊司內丁歲安狠戾的模樣,有點膽怯。
秦大自是看穿了他的想法,不由道:“你怕甚!國教賜下六瓶赤露,你若向他較技,我向兄弟說,赤露都給你!”
秦六頓時心動較技規則,不可向下。
也就是說,秦六成罡境只能向成罡境或更高的挑戰。
但其中有個時間上的視窗,比如,今日約定一月後較技。
若在這一個月準備期間,雙方某人破境,那就不算違規。
六瓶赤露,足夠他入化罡了!
見秦六沒有第一時間給出答覆,秦大故意道:“若非我在化罡,我自己便去了!你既然畏懼,那我們就把赤露給老七,你那瓶也拿出來!”
“別!大哥,此事我做!斷臂之痛,我必還之!”
“只斷臂不行,必須殺了!以解後顧之憂!”
“好!”
五月廿二。
丁歲安回到歲綿街。
一進門,管家兼門房兼書童兼護衛兼馬伕兼園丁的胡湊合便是一聲驚喜大喊,“哎呀,少爺回來啦!”
“少什麼爺,以前怎喊現在就怎喊。”
瘦猴似的湊合是將就的雙胞胎兄長,如今在赤佬巷無事可做,便在丁歲安這邊討了個營生。
獨自進了後宅,東廂樓上的人大約聽見了胡湊合的喊聲,已噔噔噔跑了下來。
丁歲安見了人,不由一怔,“姐姐怎穿了朝顏的衣裳”
咦,十來天沒見,林寒酥的個子怎麼矮了一些?
身材也變了。
‘林寒酥’聽丁歲安喊姐姐,也是一愣。
緊接意識到,方才自己在樓上對著鏡子扮王妃,聽到外頭喊聲,一時興奮,忘了變回來。
不由得挺直腰身,手作蘭花,拿捏起腔調道:“哎呀,丁什長~”
“.朝顏!你變王妃作甚!”
午後,未時。
林寒酥從興國公主府散值歸家,得知丁歲安回來了。
當即讓人取了松柏枝、火盆、豆腐匆匆來了隔壁。
甫一見面,似有千言萬語要說,話到嘴邊卻變成了,“過來,松枝掃身,去去晦氣!”
這一套流程還挺麻煩,松枝掃身、跨火盆、吃豆腐。
忙完這些,她也未多做停留,直接返回了林府。
酉時正二刻。
臨近黃昏,西墜晚陽為新.嫮姱園內的花花草草、亭臺樓閣蒙了層懷舊橙黃色調。
盥室,林寒酥躺在寬大浴桶內,瓷白肌膚在熱湯浸泡下,由裡而外泛起淡淡胭脂色。
側頭看向窗外夕照,七年前,她從天中歲綿街林府出嫁蘭陽,哭哭啼啼了一路。
七年後,再回此間,心境卻已截然不同。
“張嫲嫲~”
林寒酥輕喚一聲,隨後‘吱嘎’一聲,張嫲嫲推門入內,隔著屏風道:“娘娘吩咐。”
“把臥房裡的被子換成新的,要紅色鴛鴦繡的那種”
“老身遵命。”
“還有.我貪清靜,今晚讓園子裡的人都搬去露園吧。”
“老身遵命。”
露園也是林府中屬於林寒酥的地盤,就在嫮姱園東側,算是前院。
蘭陽那邊,還有產業要處置、看守,是以劉嫲嫲、晚絮和張伯都留在了王府。
本來林府嫮姱園就沒住幾個人,聽林寒酥的意思,今晚她要自己待在嫮姱園。
張嫲嫲稍一停頓,低聲道:“要老身和意歡在樓下麼?娘娘若.若遇難處,可喚老身上去伺候。”
“.”
林寒酥頓覺粉面一燙,好在熱湯浸身,面龐本就紅潤,看不出臉紅。
其實,她倒是不抗拒有位‘過來人’在房內指導。
大戶人家一直有這種規矩。
但她覺得,有外人在側,小郎不一定喜歡、臉面也掛不住,便道:“不用了,待會.嫲嫲幫我盤個分俏髻便行了。”
“老身遵命。”
亥時。
‘嗶啵~’
嫮姱園寂靜無聲,就連紅燭輕微爆裂的聲音都格外清晰。
林寒酥坐在妝奩前,拿起剪刀剪短一截燭芯,隨後看向了鏡子.鏡中女子粉腮玉頸,鳳目柳眉,端是一派國色天香。
就是青絲盤作的分俏髻稍顯違和。
分俏髻代表未嫁,可林寒酥的氣質卻和未嫁稚氣不搭邊。
想了想,她捏起一張唇紙含在唇間,輕輕抿了抿.
再照鏡,滿意了一些。
‘咚咚~’
耳畔忽然響起敲門聲,林寒酥坐在原處深深吸了一口氣,起身準備下樓。
‘咚咚~’
可隨後再次響起的敲門聲近在咫尺,林寒酥迷茫了一下,才快步走到窗前。
輕拉窗扇
“你怎麼又爬窗了樓下的門沒閂”
“路徑依賴.習慣了。”
丁歲安翻身入內,林寒酥勾頭往窗外快速掃了一眼,輕輕關上窗扇。
兩人站定,彼此打量一眼。
林寒酥今晚穿了件大紅蔓枝紋滾邊大袖衫,夏衫單薄,香肩玉臂半透,玲瓏鎖骨可見。
獄中有信‘為你破煞’。
一個人想通了,一個人想開了。
臨門一腳,反而有那麼一絲尷尬。
林寒酥率先垂下對視眼簾,轉身款款走回妝奩前坐了下來。
背對丁歲安道:“小郎,你幫我散發吧。”
丁歲安依言上前,走到背後,抬手去拔束髮金簪。
許是見他過於利落,林寒酥忽低聲道:“小郎,你曉得散發何意麼?”
“何意?”
“小郎今晚散了我的分俏髻”林寒酥回頭,仰視丁歲安,在說下一句話前,似乎有那麼一點點不自信,不由自主把目光移向了別處,但還是將這句話說了出來,“小郎今晚散了我的分俏髻,日後便要娶我為妻.做你丁家大婦若你後悔,現下還不遲”
“姐姐還有別的要求麼?”
說話間,丁歲安已拔掉束髮金簪,青絲如瀑,垂洩而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