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七,刑部獄來了一個丁歲安意想不到的探監者。

“老師受苦!”

甫一見面,趙居寒便隔著鐵柵跪了下來。

高幹還記得此人,看向他的目光格外兇狠。

“誒誒誒,別弄這一套,你大我好幾歲,折壽。”

“學無長幼,達者為先。”

趙居寒還挺拗,跪在地上將食盒中的酒菜一一放進鐵柵內,又道:“學生困頓啟智境六年有餘,得老師一詞破境,不管老師認不認我這個學生,學生卻要侍奉老師一輩子。”

“.”

他比丁歲安大了將近十歲,你老了我還年輕呢,到底是誰侍奉誰?

“這幾日學生已串聯文院同窗找了陶山長,陶山長親口應允,會請國教仙師為老師轉圜。”

高、李二人聞言,面上露出一絲古怪表情。

他們搞秦壽義子,一來是為了保護夏鐵嬰,二來正是因為知曉了秦壽和國教勾連欲除國教,必先剪其黨羽。

這會兒,竟有文院學子讓國教出面為他們求情

好亂。

趙居寒依舊自說自話道:“私情,老師是學生的老師;公理,老師是我文院供奉,此事,我文院必不會袖手旁觀!”

丁歲安默默想到,試試也好倒不是說他需要國教營救,而是想借此看看國教心中秦壽的價值到底有多大。

國教上層是會遵從文院的意思?還是會為了秦壽向朝廷施壓要求重裁?

碗口大的視窗,透進一束陽光。

剛好打在趙居寒身上,丁歲安的目光落到此處,卻見前者因為跪姿,裡衣從外衫中露出一片,打滿了補丁。

趙居寒無意間抬頭,察覺到丁歲安視線聚焦處,頓時臉色一紅,連忙揪著外衫遮擋。

面上也失了淡定,慌忙起身,躬身一禮,“老師,探監時間到了,學生這就走了。”

說罷,再一禮,後退出數步遠,匆匆轉身離去。

等到身影徹底消失,丁歲安緩緩將酒菜潑灑到了一旁。

他對趙居寒缺乏信任,但心中依舊生出了不小的疑惑。

那句話怎麼說的,自卑容易讓人變得無禮。

趙居寒是真狂生也好,是借狂生掩蓋自卑也罷,和他沒關係。

但作為國教培養修士的大本營,趙居寒們和丁歲安見過的所有修士,在氣質上有著明顯區別。

還有一個例子,便是姜妧怎也把她和陰冷、威權、弔詭的國教修士聯想不到一起。

兩院學子到底要經歷什麼,才會變成國教修士那種吊樣?

五月十八。

崇禮坊,律院。

今日原本是每月一次的小考,用以檢驗律院學子技藝和修習進度。

但這一次卻比往日隆重了一些。

律院山長徐九溪不知怎地請了位高人前來旁聽.西衙巨擎、玄騎督撫檢點總覽孫鐵吾。

孫鐵吾本身就出自律院,是律院建院三十年來屈指可數的男學子。

時至午時初,連續聽了十幾名意氣境學子撫箏操琴,孫鐵吾懶洋洋歪在交椅內,無聊的打了個呵欠。

一襲桃紅大袖衫的徐九溪瞟了他一眼,問道:“師兄,怎樣?”

“還湊合。”

孫鐵吾敷衍的太過明顯,那要死不活的樣子擺明告訴徐九溪,你這批學生質量一般的很。

徐九溪見狀,吩咐侍從道:“讓妧兒過來吧,奏首新曲給孫大人提提神。”

“哦?有新曲了?師妹作的?”

孫鐵吾來了點精神。

徐九溪伸出丁香粉舌舔了舔上唇,“我一個學生,偶得機緣”

說話間,一身鵝黃裙衫的姜妧款步入內。

“見過老師。”

“嗯,這是你孫師伯,他難得來一回,妧兒奏你那首新曲,好讓你師伯指點一番。”

徐九溪微抬美眸,給予姜妧一個鼓勵眼神。

姜妧在箏前端然坐下,借調弦之機,最後一次思索了那個大膽計劃。

前幾日教坊司那件事,如今傳的滿城皆知。

她自然聽說了。

這幾日,她一直在思索用什麼法子幫一幫大牢裡的丁歲安。

今日,大概是個機會。

決定了,便再不做他想。

深吸一口氣,姜妧懸腕,指尖觸碰到微涼絲絃之時,心頭一片澄明。

‘錚!錚!錚!’

毫無徵兆,右腕倏然一沉,指尖彈撥如驟雨急降。

纖薄臂膀帶動雲袖揮舞,玉指自低音區疾掠而上,弦浪翻湧奔突。

開頭便是大力掃搖.

孫鐵吾瞬間坐直。

就連徐九溪也愣在當場上次姜妧帶回來那首新曲,不是這個!

下方,姜妧漸漸沉浸其中。

右手食、中、名三指交替輪撥,音粒細密清越。

按音與滑音交織。

左手遊走雁柱不停

清越直墜,渾厚蒼茫。

彷彿龍吟出九霄,裹挾雷霆之威,整個清角館跟著嗡嗡作響。

全情投入的姜妧,臉蛋漸漸由白變粉,再由粉變紅,額頭上迅速沁出一層細密碎汗。

孫鐵吾最先發現了異常,不由下意識轉頭看向徐九溪。

二人異口同聲,“要破境!”

話音剛落,琴絃之上,一股股形似月牙的淡色氣波朝正前方的孫鐵吾和徐九溪激射而來。

‘嗖~嗖~’

所過之處,帷幕裂口,樑柱留痕。

眼見氣波襲來,孫鐵吾不躲不閃,儒雅面龐上盡是錯愕,“弦刃!是弦刃!”

到了這個時候,姜妧早已覺出不對了.她彈這首新曲,原本想的是震驚一下老師,然後等老師問起譜曲者,她便可以順勢說出丁歲安。

老師見才心喜,想必會設法營救。

卻不料.竟在彈奏曲子時由意氣入了啟智。

此時,她能感覺到無數靈力湧入體內,再由指尖釋放.她想停下來,卻又不敢停。

體內狂暴亂竄的靈力她完全控制不了,若強行停下,必受反噬。

前方,徐九溪自是看出了弟子生死攸關的窘迫,豐腴身體妖嬈一扭,便化作一道殘影,飛至姜妧身後,抬手叩鳳池、風門兩穴。

入體靈力截斷。

姜妧身子一軟,倒在徐九溪懷中。

十指指尖已沁出血珠.

孫鐵吾衣袖一震,看似犀利的氣波隨即在他面前消失於無形,緊接起身大步上前,急迫道:“這是什麼曲子?”

因太過著急,以至於口吻顯得很嚴厲,像是在恐嚇。

徐九溪眉頭一蹙,“莫嚇到我的學生!”

孫鐵吾卻難抑興奮,道:“世間已有數十年未曾出現過可奏出弦刃的曲譜了吧?”

徐九溪想了想,“四十八年.”

啟智境,可憑曲意施展惑敵心智的喪心令;也可憑曲意施展振奮人心的催陣令。

這種只能施加正反狀態的神通,終究不能直接傷人。

但流傳下來的古曲中,卻不乏可憑藉所蘊殺意出弦刃傷人的曲子。

不過,年代久遠,經無數律修採汲,殺意消淡,弦刃效果已微乎其微。

方才姜妧所奏新曲,可能是四十八年來誕生的唯一一首新曲。

徐九溪那張極為細巧的瓜子臉上難得浮現出激動神色,“妧兒,此曲何名?”

“天龍八音.”姜妧靠在老師懷裡,驚魂未定,臉色蒼白。

“你譜的?”

“不是.”

“誰教你的?”

“還是上回那位。”

“你上次不是說,是道人教了他《清心普善咒》麼?怎麼又來一曲?”

“後來.他說,道士教了他兩曲。”

“.”

機緣巧合,得高人傳授一曲尚有可能,連授兩曲,就有點假了。

更像是不願被打擾的推脫之言。

徐九溪那條靈活小舌如蜻蜓點水一般輕舔上唇,興奮道:“妧兒覺得,他還有沒有別的曲子。”

雖然這場戲演砸了,差點出大事,但姜妧本就是為了讓老師救人,此刻為了增加丁歲安的分量,便以不確定的語氣道:“老師,以學生想,應當有.”

這就得了!

“他叫什麼名字?”

“丁歲安”

正在研究樑柱上留下的弦刃劃痕的孫鐵吾聞言,愕然回首。

徐九溪仍在繼續追問,“他在哪兒?”

“在”姜妧這次沒敢直接說丁歲安在刑部獄,那樣會顯得設計感太強,便低聲道:“好像在朱雀軍當差。”

“走,帶我去找他!”

徐九溪大約覺著學生虛弱,難以行動,俯身抄起姜妧便走。

姜妧窩在徐九溪懷裡.偷偷瞄了老師一眼,讓她緊張的心跳如雷。

身後卻響起孫鐵吾的聲音,“師妹,你找那人在刑部獄”

徐九溪轉身,面色平靜,“他犯了何罪?”

“前幾日在教坊司打傷了人。”

“嗤~”

徐九溪嗤笑一聲,“莫說打傷幾個人,便是殺他十個二十個的,這人,我律院也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