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初,華燈初上。
“今日一番折騰,王妃憂思鬱怒,以致經行腹痛嫲嫲照方子抓了藥侍奉王妃服下,切忌莫食辛辣、莫飲生冷、莫要動氣、莫費心神,靜養一日便好.”
女醫低聲囑咐,走在旁邊許嫲嫲卻只能暗自嘆息。
忌口好辦,但王府這情形.外有杜家伺機窺視、內有各項事務千頭萬緒,都需娘娘一人肩挑。
今日杜家兄弟連同女眷共十幾人,雖被知府李鳳饒暫且收押,可又無端和國教這個龐然大物之間生出了恩怨.要做到‘不愁思、不費心神’談何容易.
許嫲嫲將女醫送至府外。
作別後,見一名青衣小廝陪著名小丫鬟候在一旁,像是在等什麼人。
丫鬟年紀不大,臉上卻塗脂抹粉,透著一股風塵氣。
許嫲嫲心生不喜,轉身問向府門值守的胡將就,“他們是誰,在此何事?”
胡將就憨是憨了點,卻也曉得有些話不能說,只嘿嘿傻笑搪塞。
見狀,許嫲嫲索性自己走下臺階,問道:“你們是何人,在這兒作甚?”
濃妝豔抹的丫鬟傲嬌的一挺胸脯,“妾身是品姝館夜含姑娘的丫鬟!王府丁什長知道吧?就是那位斬殺了賊首探花李的丁什長,我家姑娘聽說丁什長今日險些蒙冤,特來請他前去品姝館吃酒散心。”
“你家姑娘認得丁什長?”
“婆婆你這話說的”丫鬟語帶輕佻,“丁什長為我家姑娘攏的發,怎會不認識?”
兩人說話間,丁歲安穿著一身湛藍春袍出了府門。
戌時正,品姝館後院。
亭臺水榭間絲竹縹緲,幾座獨立的精緻小院點綴其中
據說,只有當紅花魁和清倌人才有獨佔一院的待遇。
夜含的院子,名曰:合歡籠。
這名字,真香豔。
丁歲安不得不又一次感嘆品姝館起名的水平。
夜含將丁歲安引至合歡籠小廳外,低聲道:“公子請進,大檔頭和孫督檢兩位大人已在裡面等候。”
“嗯。”
廳內,圓桌上置了幾樣小菜,阮國藩和孫督檢二人正在對飲,見丁歲安進來,阮國藩隨意一指身邊的座位,“坐吧。”
丁歲安依言坐下,孫督檢這次比上回見面溫和多了,主動道:“隨意些,要不要先吃點東西?”
“好。”
丁歲安應得乾脆,抄起筷子便朝門外喊道:“夜含,去灶上給我裝碗飯,要大碗!”
“.”
“.”
半刻鐘後,阮、孫二人用來下酒的菜餚被丁歲安風捲殘雲般掃蕩一空,他這才心滿意足的擦了擦嘴巴。
兩位西衙大佬默默對視一眼,還是孫督檢先開了口,“幸得今日有少陵寺高僧助你,否則後果難料。”
阮國藩深以為然,眉宇間帶著憂色,“國教仙師今日‘勘妖’不成,傷其威嚴,接下來你需小心。”
“謝大檔頭提醒,但職下一個小小什長,若被國教記恨,再小心又能怎樣?”
“話雖如此,但你終歸是我西衙的人,我西衙沒有拋棄弟兄的習慣!”孫督檢柔和的說了一句頗為霸道的話,隨後又道:“金臺寺一案你有功,朝廷的賞賜給過了,但我西衙也不會有功不賞。”
白天裡,孫督檢已將朝廷賞賜宣讀整個安字什全體記功一次、參與金臺寺夜戰的軍卒每人再賞一枚尚藥局造丹藥。
連蘭陽府衙的捕快都跟著沾了光、得了嘉獎。
阮國藩順著孫督檢的話茬笑道:“西衙賞功,允你建曲之權!你今晚回去好好想想,明日遞份名單給我。”
‘建曲’可勉強解釋為建立部曲之意。
因影司的暗探性質,上下級之間需要絕對信任,為此,基層情報組織多由骨幹人員任曲長,自行挑選成員建立情報小組。
有相當大的獨立性和自主性。
“哦?”原本意興闌珊的丁歲安打起了精神,起身向天中方向拱手,“謝殿下提拔!”
然後又向阮國藩、孫督檢抱拳道:“謝兩位大人提拔!”
見丁歲安這般上道,孫督檢不由笑了起來,阮國藩好像也輕鬆了許多,滋溜一聲飲下杯中酒,拾筷想要夾菜,桌上卻只剩了幾個狗舔過似得空盤。
最終,阮國藩將筷頭在盤底蘸了點菜汁,放進嘴裡嗦了嗦
那廂,丁歲安也沒等到明天,當場鋪紙研磨,唰唰寫下幾個名字,“先定五人,缺額日後再補。”
阮國藩接了,一眼掃過,既覺意外、又覺情理之中。
亥時初,丁歲安起身告辭,臨行前,突兀的問了一句,“世叔,這世上.到底有沒有妖?”
耳聽丁歲安換了稱呼,阮國藩微微一笑,卻格外堅定道:“自然是有妖的!”
“謝世叔解惑。”
丁歲安抱拳,轉身離去。
小廳內,阮國藩站在門口,目送丁歲安的背影漸漸融入沉沉夜色。
孫督檢踱步至他身旁,並肩望向燈火通明的前院,笑問,“硬貨,擔心了?”
阮國藩立刻反唇相譏,“孫無雞!找罵!”
兩人互稱彼此年輕時的綽號,時光彷彿瞬間回到二十年前,不由同時陷入往昔追憶。
良久,阮國藩悠悠一嘆,“我總覺的,元夕察覺到了什麼。”
“何以見得?”
“直覺。”
“呵呵,與其擔心這些,不如擔心一下那位。若被他知曉,少不了吃一頓老拳”
亥時三刻,丁歲安回到滌纓園。
走至臥門外,心頭驀地一警.房內有人!
這種感覺很奇妙,至少以前,他的耳力可沒這般敏銳。
想來是成罡境小成帶來的福利.
屏息凝神,支耳細聽,房中那人熟悉的呼吸節奏讓他立刻辨出了對方身份。
按說王妃姐姐不該如此幼稚,來玩這種躲貓貓的遊戲。
想起今晚府門外許嫲嫲撞見品姝館的人來請自己,隨即猜出林寒酥在此等候的緣由。
推門入屋,掏出火摺子吹燃,點亮案頭蠟燭。
“啊!”
轉身瞬間,只見一身紅衣的林寒酥坐在椅內,臉色稍顯慘白、秀眉緊蹙,丁歲安佯裝受驚,連拍胸口,“姐姐你大半夜不睡覺坐這兒幹甚!差點被你嚇死”
林寒酥繃著那張禍國殃民的俏臉,半點笑容欠奉,“你去哪兒了!”
“出去忙了點事,呵呵。”
“夜含姑娘香不香?”
“.”丁歲安嬉笑道:“許嫲嫲嘴巴真快,姐姐生氣了?”
林寒酥見他嬉皮笑臉,不由氣的‘嘶’了一聲,抬手摁住了小腹,急道:“丁歲安,你也太小看我林寒酥了!我豈會與一個風塵女子爭風吃醋?我是氣你!你以為杜家人下獄、國教暫退,此事就了結了?你今日讓掌教顏面掃地,他們豈會善罷甘休!”
丁歲安這時才瞧出林寒酥面色不對,好像在強忍痛楚,便收起逗弄心思,“你怎了?胃疼?”
林寒酥沒搭理丁歲安的詢問,繼續捂著肚子道:“他們定會想法子害你!現下是尋歡作樂的時候麼?”
說罷,林寒酥彎腰從椅下拖出一個包袱,“包袱裡有寫給林大富的信,橋道廂軍下月隨軍南征,我請他想法子將你暫調麾下,你先去軍中躲一躲!”
大吳是有這種傳統的。
每逢征戰,就會抽調部分禁軍基層軍官入廂軍任職,一則可加強朝廷對廂軍的控制,二來可充實廂軍骨幹、增強戰力。
丁歲安拎起包袱開啟。
最上方,是林寒酥的親筆信,下面整整齊齊迭著換洗衣物、還有厚厚一沓銀鈔、以及用作趕路的乾糧。
腦海中不由浮現出林寒酥一邊生著氣、一邊仔細給他收拾行囊的模樣。
那廂,林寒酥因為一個簡單彎腰拿包袱的動作,疼的額頭沁出一層細密碎汗,口中卻仍絮絮叮嚀著,“你明日一早便走!信中我已交代林大富,讓你在他帳中任親衛,無需親臨刀矢.南昭雖弱,但你也莫逞強!林大富會幫你買些軍功.”
“我走了,姐姐怎辦?”
“國教暫時拿我沒辦法,你無需擔心。待大軍班師,林大富會設法將你留在天中。你不回蘭陽,此處掌教總不好再尋你麻煩”
“姐姐,我幫”
“你先別吭聲,聽我說完!”林寒酥有點霸道,接著道:“明早走時,騎上獬焰本來準備明日好好給你過個誕日,眼下卻”
說到此處,她聲線不受控制的一顫,出現了明顯的情緒波動,嗓音不自覺地輕柔下來,“往後在天中,好好過日子。你性子跳脫,當尋個穩重的小娘做妻子,才能管得住你。莫要學那紈絝子弟,流連煙花之地”
話畢,兩人就此陷入了沉默。
大段安靜後,林寒酥似乎不想把氣氛弄得太過傷感,不由仰起嫵媚臉蛋,柔聲道:“方才,你要說什麼?”
“方才我要說,幫姐姐找了個工作,每月可是有二兩八分銀的月餉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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