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傳說長影樓這個地方沒有賭徒,只有賭客,因一切被稱為什麼徒的東西都不是好東西,比如歹徒,但歹客你就不知道是什麼東西。長影樓的賭客皆是富家子,一擲千金,輸贏俱以千金起,想來殤曉今日要坐上賭桌是沒戲了,不是特地為賭,哪個神經病會揣著千金的銀票去逛街。場中數玩兒六博的桌子前圍人最多,殤曉緩走兩步亦圍到桌前,軒轅徹隨後。

乍看殤曉身後的白衣公子一身不顯山露水的富貴,小二樂顛樂顛跑來低眉順眼地攛掇,說場子裡那位錦衣公子是玩兒六博棋的高手高手高高手,在長影樓玩兒了三年,從沒失過手,若是軒轅徹有意,他倒可以牽線促成這一戰。說了半天看軒轅徹沒什麼反應,出於一種不知道什麼樣的心態,開始大誇特誇那錦衣公子如何神秘,說誰都不知道他的名字,更不知他身份背景,只知他老家在樓國新良地區,因長年只玩兒六博,所以人們就親切而不失禮貌地稱呼他為新良部落格……

小二又說了半天,軒轅徹還是毫無動靜,好在終於打動一旁的鶯歌,那一雙濃黑的眸子輕飄飄眄過來:“這倒挺有趣,陛……夫君的六博棋也玩兒得好,何不下場試試,興許真能贏過他?”

軒轅徹低頭看她一眼:“興許?”頓了頓:“沒帶錢。”

小二:“……”

場中新良部落格的驕棋吃掉對方三枚黑子,勝負已定,圍觀群眾發出一陣毫無懸念的唏噓,才說了自己沒錢的軒轅徹待輸掉那人起身時卻不動聲色地接了人家的位子。對面的新良部落格愣了愣:“今日十五,十五小可只對三場,三場已滿,恕不能奉陪了。”

軒轅徹玩兒著手上的白子,容色淡然:“聽說你三年沒失過手。我能贏你,我夫人卻不相信,今日應下這戰局,你要多大的賭籌都無妨。”

被人們親切而不失禮貌地尊稱為新良部落格的青年露出驚訝神色,目光落在軒轅徹身後,半晌,哧笑了:“閣下好大的口氣,既要小可破這個規矩,今日這一局,也不妨賭得大些。小可壓上小可之妻來賭這一把,閣下也壓上身後的這位夫人,如何?”

殤曉原本紅潤的臉色瞬間煞白。我知道那是為什麼。

寂靜從六博棋桌開始蔓延,大張大合,樓內一時無聲。軒轅徹指間的白子噠一聲敲在花梨木棋桌上,聲音沒什麼起伏:“換個賭注。”

青年露出玩味神色:“閣下方才不是斬釘截鐵這一局定能贏過小可?既是如此,暫且委屈一下尊夫人有何不可?”

軒轅徹手中的棋子無聲裂成四塊,他面無表情將手攤開,像刀口切過的兩道斷痕:“我前一刻還想好好珍惜它,後一刻卻將它捏碎了,可見世上從無絕對之事。既是如此,拿所愛之人冒這樣的險,”頓了頓:“就未免兒戲。”

還沒恢復過來的殤曉猛然抬起頭來,卻正迎上軒轅徹抬手扔過來的長刀,刀柄嵌了枚巨大的藍色玉石,那通透的質地流轉的光暈,不曉得開多少座山才能採出這麼一粒。只是剎那的相對,他已轉身:“將這刀拿給老闆,找他換三十萬銀票。”前兩句話是對殤曉,後兩句話是對對面的青年:“你若還想用妻子做賭注,隨你,但也不能叫你吃虧,這一局,我便壓上三十萬金銖。”

軒轅徹語畢,連緩衝的時間都沒有,長影樓已鬧成一片,面對這建樓以來最豪的一場豪賭,大家都不想錯失圍觀機遇。隔得近的本來還打算閒庭信步地走過去,走到一半突然感到身邊颳起一陣狂風,定睛一看原來是隔隔隔隔壁打麻將的小子狂奔而去,危機感頓生,罵了聲娘也開始狂奔,六博棋局連同對棋的軒轅徹和部落格兄被裡三層外三層圍得嚴嚴實實,長影樓徹底亂成一團。再也沒有比混亂人群更好的掩護,我想,這正是逃走的好時候,也許軒轅徹故意給殤曉一個機會容她離開。這簡直是一定的。他本來可以直接拿那把刀賭部落格兄的美人,卻非要她去換什麼銀票,要不就是主動放水,要不就是腦子進水,真是想找點其他的理由來通融都找不到。

無論如何,殤曉把握住了這個機會。要在這樣的亂世找到一人同行,是可遇不可求的一件事,也許軒轅徹終於發現殤曉不是那個對的人,她已經過夠了籠中鳥的生活,她一直想逃。一直。

二樓較一樓空曠許多,慕言找了個位子,正好可以俯視軒轅徹和部落格兄的賭局。未幾,長影樓的老闆捏了沓銀票哆嗦著分開人牆到棋桌旁,弓著腰像捧聖物一樣將換來的銀票捧給軒轅徹。軒轅徹握著骰子的手停在半空:“我夫人呢?”老闆抹著額上的冷汗說不出個所以然。半晌,軒轅徹毫無預兆地放下骰子:“我輸了。”棋面上黑白兩子明明戰得正酣,對面部落格兄不能置信地瞪大眼,許久,咬牙道:“閣下這是,什麼意思?”一旁的老闆驚得一跳,趕緊奔過去圓場:“那位公子不想賭就不賭了,您白白贏三十萬銀票,您也是咱們樓裡的常客,都是老交情了,不要讓老朽難做啊。

我想軒轅徹說的不只是這局棋,他給她機會離開,卻也希望她不要離開,就如我明知再這樣跟著慕言只會越來越捨不得他,一個亡魂,縱容自己對這世間的執念越來越深,離別時會有多痛只有自己明白,就像一場無望的賭局,就像軒轅徹此刻心情。

圍觀人群作鳥獸散,看錶情也不是不遺憾,但估計已猜出軒轅徹是某個高官,只好忍了。本以為這場賭局會演出與它賭注相匹配的精彩,想不到會是這樣結束。年輕的國君沉默坐在棋桌前,一粒白子停在指間,瞬間化作雪白齏粉,順著手指緩緩滑落,良久,站起身來,神色平靜得彷彿無事發生,彷彿今日從頭到尾只他一人,心血來潮來到這個地方,心血來潮賭了半局棋,心滿意足地一個人回王宮去。長影樓前一派繁華街景,他站在臺階上呆愣許久,背影孤單,卻像從來就這樣孤單,襯著繁華三千也沒有產生多少違和感。一個賣糖葫蘆的從眼前走過,他叫住他,金銖已經掏出來了,卻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又收了回去:“不買了。”

背後驀然響起女子柔柔的笑聲:“為什麼不買了?我想吃。”

軒轅徹身子一僵,保持著把錢往袖子裡揣的姿勢半天沒反應。我也半天沒反應。慕言收起扇子低頭看我,良久,斟酌道:“軒轅徹他情之所至,沒發現殤曉姑娘一直都站在二樓就算了,不要告訴我你也沒發現。她甚至……就站在你旁邊。”

我著實沒有發現。

他輕笑一聲,嘩啦開啟扇子:“果然。”

我被他嘲笑的模樣激怒:“我、我也情之所至啊。”

慕言:“……”

我是說真的,可他不相信,以為我在強辯,看著軒轅徹,就好像看到我自己,他永遠不會明白,其實也不需要他明白。我安慰自己,阿蓁,不要難過,他不明白是好事,這世間有不可廢的方圓規矩,活人有活人的世界,死者有死者的,能夠多看他兩眼就很好了,貪求太多不是好事。

一身紫緞披風的殤曉就站在軒轅徹身後五步,一回頭就能看到的距離,他卻遲遲沒有回頭。像驀然從繁華街市劈出來這一方天地,來往行人皆是背景,時光都悄然停止。還是賣糖葫蘆的小哥率先打破難言靜寂,看看殤曉又看看軒轅徹:“公子是要啊還是不要啊?”殤曉上前兩步挑了串最大的:“要,怎麼不要。”小哥撓撓頭:“那是誰付錢啊?”漆黑的眸子漾起一層漣漪,波光粼粼看向一旁的軒轅徹:“愣著做什麼,付錢啊。”她眼中有萬般光彩,像她十五六歲最好的年華,手中還未沾上人命,本就是頂尖的美人胚子,特別是那雙眼睛,一顰一笑都是風情。

小哥得了賞錢蹦蹦跳跳跑出我們的視線,北風漸起,軒轅徹終於回過頭,沒什麼表情的英俊的臉,抬手幫她攏起耳旁兩絲亂髮,動作一絲不苟,半點失態都無:“去哪兒了?”我想這傢伙真是太能裝了。

殤曉眼裡噙著笑:“人太多,懶得擠進去,就在樓上看。為什麼半途認輸,輸那麼多錢,還不如賞給我。”

軒轅徹耳根處泛出一絲紅意,卻仍繃著臉:“不想賭就不賭了,倒是你,要那麼多錢是要做什麼,宮裡的月錢不夠用麼?”

她看他一眼,往右旁無人的巷子裡走去,語聲裡帶了難得的惱意:“原來陛下也知道今日所輸是個大數目,尋常人家裡,丈夫輸了錢,妻子嘮叨兩句再平常不過,”回頭瞪他一眼:“何況你還輸了這麼多。”

軒轅徹耳根處紅意更盛,臉也繃得更加冷:“那你是想我贏了把那人的妻子領回宮中與你姐妹相稱?”我無聲地伸手撫額,這傢伙還能更裝一點嗎,明明心情激動得耳根都紅了。而且可以看出這是個一激動就亂說話的人,這句話明顯說得不合時宜。

殤曉神色果然冷下去,淡淡地:“陛下若有這個意思,便是她的福分……”話未畢卻被軒轅徹逼到牆角。有日光灑下來,被風吹得破碎,他皺眉抬起她的頭:“那你呢,到我身邊來,你可覺得是福分?”

她看著他,似想在眼角牽出一個笑,像她時常做的那樣,一半真心一半假意,無懈可擊。他的唇卻及時吻上她欲笑的雙眼:“你可知道,君王之愛是什麼?”

她沒半分猶豫:“雨露均撒,澤陂蒼生。”

他放開她雙眼,看著她強作鎮定卻不能不嫣紅的雙頰,手撫上她鬢髮:“我和他們不一樣。”

我不知殤曉是否愛上軒轅徹,只知道這樣大好的一個逃跑機會,軒轅徹默許的一個逃跑機會,她自己放棄了。

冬日天高風急,四方城如一隻巨大的獸,蟄伏於鄭國最肥沃的一方土地。

年末正好有幾天宜婚嫁的好日子,老丞相嫁女,虎賁將軍續絃,少府卿納第九房妾侍,諸多好事都撞到一起,連同廷尉大人娶妻。這件事簡直沒有懸念,軒轅恆娶妻,要娶的自然是花大力氣保下的阿藍朵。當然,此時阿藍朵不是阿藍朵,是殤曉,十三月,本來身份夠不上做軒轅恆的正室,但政府系統的皆知十三月有個妹妹,不久前入了鄭宮封了如夫人。四方城內喜氣洋洋,在這個笑貧不笑娼的年代,只要身份對等其他所有問題好像都不是問題,至少除了我以外,還真是沒看出有誰在糾結軒轅徹和軒轅恆是親叔侄、殤曉和阿藍朵是親姐妹、以後彼此見面大家將如何打招呼這個問題。妹妹出嫁,雖然只是從廷尉府的清池居嫁到廷尉府的清影居,姐姐也該前去觀禮。因是親上加親的一門親事,不僅殤曉去,軒轅徹也去。

廳堂高闊,處處結了大紅喜字,軒轅恆一身喜服,修眉鳳目,芝蘭玉樹般侍立於高位之側,敬等軒轅徹入座。朝臣跪於廳道兩旁,軒轅徹一身寶藍朝服,目光在軒轅恆臉上頓了頓,攜著殤曉坐上空待已久的尊位,落座時淡淡地:“成婚後也讓十三月常入宮陪阿藍朵說說話,她一個人在宮裡,難免發悶。”

軒轅恆抬頭,目光對上殤曉端嚴的妝容,愣了愣。不知此刻他心中作何感想,也許根本沒有感想,就像重新面對從前拋棄的一隻貓狗。這是殤曉入宮後兩人初次重逢,卻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時候。她十指芊芊接過侍女遞過的茶盞,微微翻開的掌心裡,再看不到一個刀繭,垂頭吹起浮於水上的茶末,聲音放得柔柔的:“曦和成天在跟前晃悠,哪裡會悶。”

軒轅徹微微側目:“口是心非。”

施了胭脂的臉頰浮上一層惱意,被杯子擋住一半,眸子眄過去,狠狠瞪他一眼。

兩步開外的軒轅恆狹長眼眸閃過難辨神色,細看時,已微微垂了頭。不知那難辨的是什麼,若不是我觀察入微也發現不了。在場各位沒誰覺得不妥,可能都沒有看到,總不能要求大家都像我一樣眼睛瞪得老大一動不動研究軒轅恆面部表情,雖然大多數姑娘都想這麼做,能做得出這種事的還真沒有幾個。軒轅恆似乎是天生偏愛紫色,其實他更襯這種比血還豔上幾分的大紅。

阿藍朵尚未進容家的門,這個人卻已做得好似真正的一家人,再抬頭時神情一如最初,看起來專注,背後暗含多少冷漠疏離。他望住她,緩緩地:“前幾日月娘大病了一場,是以未去宮中探望夫人,離吉時還早,夫人若無事,可去清池居,同月娘她說些體己話。”

她從容放下茶盞,目光掃過他大紅喜服,展顏一笑,已不是過去任他幾句話就能傷得體無完膚:“陛下今日有些傷寒,旁人拿捏不住準頭,還是我在一旁隨侍著才放心。過幾日除夕家宴,自有說體己話的時候。”

他眼中亮起一絲寒芒,唇角卻牽出誠懇的笑:“也好。”一旁的軒轅徹微微皺眉,將茶盞推給殤曉:“讓他們換一杯,燙。”

做國君的不易,不易在既不能讓手下沒有想法,也不能讓手下太有想法,前者是庸君,後者是昏君,最後都是被篡位的命。除此之外,稍微有點智商的國君,還要忍受底下人對自己全面剖析,連今晚睡哪個女人都夠手下和手下的手下們分析半天,搞不好你睡都睡完了他們還沒分析完,這一點也挺討厭。前面特地提到軒轅恆娶妻這一日是個大吉日,虎賁將軍也娶,少府卿也娶,為了不讓底下人想太多,軒轅徹既來捧了軒轅恆的場子,就不能不再去捧捧虎賁將軍的,捧捧少府卿的。殤曉倒是不用去,被留在廷尉府主持大局,即便想早點抽身也是不能,這行為已從普通的社會行為上升為政治行為,稍不留神就能捅出漏子,保守做法是忍了。就像十六歲那年唐國二公子前來求婚,想不到是個戀童癖,看他對著我五歲的畫像口水滴答的模樣,雖然很想踩他兩腳再使勁碾兩下,考慮到邦交問題,我默默地忍了。

照阿藍朵不管不顧的性子,本以為婚事中途會變得難搞,比如喜堂上她突然一把扯掉蓋頭撲上去抱住殤曉的腿痛哭什麼的,出乎意料的是,什麼都沒有發生。託了吉日的福,一切都很順利,新朗風流俊朗,新娘柔婉恬靜,一對新人兩隻手在殤曉面前緊緊交握,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嗩吶聲聲。座上的鄭侯夫人將笑意斂在眼底,在朝臣們偶爾響起的恭賀聲中微微綻開,像一朵飲足陽光的冬日葵,你猜不出什麼時候是真正的盛開,什麼時候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