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上的鄭侯夫人將笑意斂在眼底,在朝臣們偶爾響起的恭賀聲中微微綻開,像一朵飲足陽光的冬日葵,你猜不出什麼時候是真正的盛開,什麼時候不是,就像她十一歲之後在刀鋒血雨裡漸漸學會的,一半真心一半假意。軒轅恆的目光牢牢定在這張妝容端嚴的面龐上,似乎想看出點什麼,我循著他的目光望過去,看到的和旁人所見也沒什麼不同。
只要不出廷尉府,要找到獨處機會就沒有難度。遠方重雲朵朵,化做細雪飄落大地,擦過枯木古藤,發出朔朔清響,林中白梅盛開,一團一團擠在枝頭,寒風裡瑟瑟發抖。殤曉一身紫衣,婷婷立在白梅下,潑墨青絲長可及地,額間碧玉沾了細雪,微抿住唇角回頭,連我這種見慣美人的都有點把持不住,急忙看向慕言,盯了他半盞茶,想看出有沒有什麼迷戀神色,但有點不好判斷。腳步聲漸行漸近,空曠梅林裡殤曉的聲音緩緩響起:“大人邀阿藍朵來此,不知何故?”
腳步聲停下,大紅喜服的男子撐了把素色的油紙傘,定定立在朔朔飄落的細雪中:“殤曉……”
紫衣女子濃麗眉目間醞出疑惑神色:“大人……可是認錯人了?”唇間抿出一絲笑來,固執道:“阿藍朵,錦繡良緣的錦,楊雀銜環的雀,鄭侯的第九位如夫人。大人口中的殤曉,死在四月前,生在四月前,我不是殤曉,大人今日娶的姑娘,才叫殤曉。”
遠方山嵐寂靜,細雪颯颯,他站在她身前五步,唇動了動,卻未說話,良久,從懷中取出一隻奇形怪狀的瓷杯,杯上的白釉上得瑩潤剔透,沿著杯壁卻裂開好幾道紋路,看得出來是打碎後被重新修補。他看著她,眸色深沉,似一灘化不開的濃墨:“我在清池居看到這個,聽說,是你要送給我的禮物?”
她伸手取過:“哦?讓我看看。”手一鬆,杯子啪一聲跌落在地,正扣在腳下一塊方石上,摔得一塌糊塗。
他看著她:“你恨我。”
她不顧君夫人的儀態,蹲下身研究這一地碎片,半晌,突兀地笑了一聲:“這杯子,我從趙國百里加急帶回來,想送給你,就怕趕不上你的生辰,原本手上有道傷,大夫讓先好好治,治好再回去也不遲,怎麼會不遲,那時可真傻,想著你一年只有這麼一個生辰,沒想到我回去得那麼早,還是遲了。我將你看得太高,高得一定要好好珍重仔細對待,其實,你根本就不需要我珍重愛惜,在你眼中,我只是個工具啊。”她抬手撫上溼潤鬢髮,笑意半真半假:“我信守承諾為你完成了這最後的一件事,讓你今日能如願娶到阿藍朵,我不欠你了。執念太深就易傷。你說,是不是?”
素色油紙傘微微顫抖,梅林靜寂空曠,只能聽到細雪敲打傘面,像誰光著腳踩在秋日的枯葉上。半晌,他伸出手想將她拉起來,她卻自己站起。
他的聲音在傘下低低響起:“是我負了你。”
她點頭:“是你負了我。你和阿藍朵,你們負了我。”
油紙傘滑落在地,他沒有彎腰拾起,眼底浮出柔軟情愫,我想我不會看錯,但願我沒有看錯,那樣的神色,就像她十五歲那個黎明,在那片搖曳的竹林裡他陪著她練刀,那時她還是個孩子,懼怕打雷,會暈血,他常含笑看她,臉上是真心的溫柔。“我負了你,恨著我,也是好的。”
厚重的大門,幾名黑衣人,緩緩推開。一襲白裝的阿藍朵,腳步鏗鏘有力的往裡走。剛剛還是一片狼藉的別墅,傭人們緊張而有序的進行恢復,大致恢復原樣,效率驚人。
阿藍朵快步的走到二樓,推開門,單膝下跪在貴妃椅前。
貴妃椅上的軒轅王爺,眼中流光轉瞬,一手撩起阿藍朵的髮絲放在鼻尖,唇角微微上揚:“阿藍朵,有殤曉的味道,還透著些血腥。殤曉死了麼?”眼中有一絲的心痛,眼中卻是笑意,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殤曉只是受了傷。她能感知殤曉的整個世界,這就是雙生花。
阿藍朵依舊低低的埋著頭,許久才淡淡開口:“主公大人,殤曉殿下只是受了點傷,已經在急救了。您明明感知了一切,卻要這樣冷漠的態度。您是不想殤曉回去的吧!”一開始以為他們是不同的,殤曉主公的冷清,軒轅王爺主公的淡然。時日長了才發現,她們都一樣,很多東西都埋藏得太深,深到連自己都不能感知。
“起來吧!若是她就如此死了,或許對她而言也未嘗不好。一個國家的命運,有時候真的太重了。但是,我卻不能代替她撐的更久。阿藍朵,我想去看看她。一出生就從未相見過的雙生妹妹。一出生就註定了血統比我更要高貴,也更要付出的妹妹。”軒轅王爺微微嘆息,她真的不想殤曉再回到以前的樣子。這個主公的使命真的太重了。如若可以,如若可以的話,真希望上天能給自己更多一點時間代替她去承擔這份責任。
阿藍朵默默起身,並沒有更多的言語,右手放在胸前微微俯身方便軒轅王爺起身。
軒轅王爺抬手,扶著阿藍朵的手臂起身,身形有些微的搖晃,還有一年的時間了,只有一年的時間了。為了國家,她不得不親手送掉妹妹的幸福。為了子民,她不得不讓殤曉幫她完成自己的婚約。這是一場政治的交易,她們都將是犧牲品。
她挺直腰身,唇角淡笑,迷人而優雅,那一絲的病容,絲毫沒有消弱她的莊重,步態儀姿,輕搖環佩。
阿藍朵默默的走在前面,她心疼自己的兩個主人,都是高高在上卻,各自揹負命運,沉重而鈍痛,或許這是考驗。在沒有自己照顧的日子,殤曉主公是怎樣成長的呢?越漸的成熟和深藏不露。
三樓轉角的房間,燈光明亮得刺眼,銀色的髮絲柔順的貼著殤曉,彷彿呵護著她。些微蒼白的面容,恬靜的綻放笑顏。
軒轅王爺右手輕輕的勾勒妹妹寧靜的面孔,若有所思。
阿藍朵安靜的站在一旁。血袋還在輸血,周圍安靜的似乎能聽到血滴的聲音。
“傷口嚴重麼?會留下傷痕麼?”軒轅王爺的手在殤曉臉上留戀。這一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若是在尋常人家,我們應該是很快樂的姐妹花吧!
“主公大人,傷痕是勇士的勳章,每個人都有自己想要保護的東西,為此我們需要付出成倍的代價。我想殿下她並不難過。”阿藍朵看著軒轅王爺一點點的檢查著殤曉身上的傷口,觸目驚心。又肩上一排整齊的牙印,頸側是一道淺淺的疤痕,不仔細看幾乎看不出來。
軒轅王爺頓下了手中的動作,她不願意再看下去。才撥開一側的衣襟,就這麼明顯的傷痕,看來這8年裡,殤曉也吃了不少的苦頭。但是她值得的,至少她找到了值得追尋一生的光。而自己呢?呵呵,光是什麼?黑暗聚集的地方,陰謀陽謀的計算,什麼是光?
軒轅王爺咬咬唇角,淡淡笑開。還好自己沒有遇見那一束光,畢竟時日不多,要怎樣守護?可是心底卻隱隱的浮現一個人的身影。多久沒有見到他了。再不會遇見了吧?!
阿藍朵輕輕的退出了房間,帶上門,這個時候主公應該有很多話想對殿下說吧!難得這樣心平氣和,以後會怎樣又有誰知道呢?不過殿下始終要回去擔負自己的責任的,實在不行就狠一點吧!抹殺掉柳言若的存在,那麼沒有了光,也許就能重歸自己的地方。
在阿藍朵合上房門的時候,殤曉緩緩的睜開了眼睛。
殤曉緊緊的盯著眼前的女子,眼中是冰冷的殺氣。不緊不慢的坐了起來,優雅的整理衣服。唇角淡淡的笑。
軒轅王爺也不開口只是暗暗較勁,兩個人,就那樣靜靜的對望。足足十分鐘,軒轅王爺才緩緩開口:“醒了多久了?”
殤曉微微側頭:“不久。謝謝您的照顧,我想我應該走了。”殤曉口中這樣說著,絲毫沒有起身的動作。她想看看自己這個素未蒙面的姐姐,到底是要做什麼。
軒轅王爺收起了笑顏,沒有多往殤曉哪裡看一眼:“哦~~,你就這樣對待你的救命恩人麼?你就這麼確信能活著走出這個別墅?今天的那些人,能抵上影衛的幾分之一你也清楚。”
殤曉微微皺眉,若今天來的都是影衛,想必是沒有這麼好逃脫的。而這次父皇又下了多大的血本?為什麼要非自己不可?不是有姐姐麼?為什麼要帶我回去?短短的時間並不容許殤曉想得太多。若這是一場交易,在一開始,自己就沒有籌碼,卻又擁有最大的籌碼:“若是父皇非強行要我回去,那麼,你能帶回去的只能是具屍體。你可要想清楚,這是不是你要的結果。”
軒轅王爺睜大了眼睛,為什麼這樣子,他就真的那麼好,值得你一命相抵。為什麼,為什麼你比我更有勇氣,這樣的追逐,這樣的逃離。若是自己當初在勇敢一點,他是不是就不用死?若是當初自己也懂得以命相抵的話。
殤曉直直的看著軒轅王爺,看著她眼中一閃即逝的慌張。她想,這或許是個突破口,是自己博取的一個機會。不動聲色。
軒轅王爺右手抬著殤曉的下顎,左手輕輕在她臉上留戀。這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怎麼忍心傷害,怎麼忍心看著她痛自己一般悲劇?站在面前的就是那個自己日夜思念的妹妹,為什麼自己不能像別的姐姐一樣好好保護她,珍重她?與自己最重視的人生離死別的痛,自己一個人還沒有嘗夠麼?眼中盈盈波光,盈盈動容。卻終究還是一轉即逝。
“啪——!”軒轅王爺一手打在殤曉的臉上:“死是懦弱,作為太陽神是的主公,唯一的光之子,你怎麼能如此輕看自己的生命。就留在房間給我好好反省。若是踏出半步,我自然有辦法讓柳言若消失。”說完生氣的離開。
突然的轉變,殤曉都有些發懵,明明眼中有憐惜,明明在自己身上看到這什麼她不能面對的過去,但是,但是,卻這樣的甩袖離去。居然不逼著自己立刻會國了。有些迷茫,心底確實是很痛了,比她看到柳言若站在舒顏身旁時還要痛十倍。這種莫名其妙,突如其來的痛。她知道是軒轅王爺心痛了,她想,或許這就是感應,因為她們是雙生。
殤曉坐起身,拆掉手腕的針頭,將周圍掃視一番,房間裡,連窗戶都定得死死的。真的要這樣子麼?父皇,為什麼這麼8年,你從沒有找過我,突然卻這樣的決絕與堅持?到底怎麼了?到底是怎麼了?諾哥哥還好麼?應該好好的,不然幽也不會折返回來了。自己對他而言,終歸還是不那麼重要,並沒有什麼不同。
“殤曉主公,您在想什麼呢?連我進來了也沒發覺。”阿藍朵在一旁站了半個多小時,一直看著殤曉保持著同樣的姿勢。看起來很孤寂。
殤曉回頭憋了一眼,莞爾一笑:“重要麼?阿藍朵,告訴我,這一切是為什麼?既然已經有了現在的‘光之子’,為什麼非要我回去不可?”
阿藍朵微微皺眉,還沒說話,就單膝下跪:“主公,我冒昧了。我只想問你,您所謂的光,就真的比您的子民更重要,比您的國家更重要麼?您的責任,讓並不該承擔著一切的人,負擔了這麼多年,您就不覺得愧疚麼?”
阿藍朵每說一句話,就像一根針一樣扎進自己的心裡。一直以來的,緊緊的糾纏自己的那份責任,並沒有隨著時間而淡忘,更沒有因為自己刻意的忽略而消失。一直都在的。只是,只是,自己一次一次的欺騙自己,騙自己這一切都不需要自己而已。就如同騙自己,只要諾哥哥幸福了,自己就會快樂那般。多麼膚淺,多麼可笑的敷衍,卻這樣騙了自己那麼多年。
阿藍朵看著憂傷的殤曉淡淡嘆息,轉身一步步的往外走。站在門口的時候定了下來,彷彿下了很大的決心:“以後無論如何,請主公不要怪軒轅王爺殿下,也不要怨她。因為她真的想要保護你。”深深的鞠躬,一直以為只有自己是保護著主公的,最近的時日才發覺,軒轅王爺主公對她的保護並不亞於自己。那是一種被稱為血緣牽絆的奇怪的東西。只有她們兩個人有。更多的時間留給殤曉,緩緩的關上門。這一次,不論怎樣,她都會站在國家的立場。再不會範8年前同樣的錯。
月光靜靜的流淌,殤曉赤腳站在地毯上,一根根的撕扯著銀髮,幾乎近似於自殘班的粗暴。沒有這一頭的銀髮,或許一切就不會如此。傾盡天下人,心唯系君畔。可他卻不懂這相伴的溫柔,他卻不明這滿滿的心念。這樣的疼痛,該如何開解?
好疼,心口的位置,越來越疼。模糊中有個身影,印記得很深。殤曉心底清明,這不是諾哥哥的身影。疼痛糾結著煩躁,越是靠近,越是容易相互影響。隱隱約約中有個聲音告訴她,心底的幻影是雙生姐姐的心結。那麼一瞬間,她想,自己可以成全的。能成全諾哥哥的幸福,那麼也能成全軒轅王爺的幸福。8年的時間,她應該還一份幸福,抵那份責任,抵那份經年。
夜色越濃郁,月光越冷清。髮絲糾結著脖子上的項鍊,殤曉更加煩躁不安,從心底傳來的煩躁。雙手不自覺地緊緊的拽著脖子,用力的拉扯。脖子上一條很深的痕跡,也絲毫沒有覺得疼痛。
“啪——!”項鍊斷開,墜子落在地上,撞擊得很響。殤曉猛然的睜開眼睛,清明起來。那一聲重響彷彿切斷了她與軒轅王爺心中的某種聯絡。殤曉顫抖的拾起墜子,手心的殤曉,透過月光,看見那張笑顏。還記得當初自己是怎樣找人定做的,裡面有柳言若那時的照片。如此珍重的人,她怎麼能如此輕易的放棄?什麼時候起,自己盡然也學會了憐惜別人?
軒轅王爺冷冷的站在門口,眼睛彷彿能盯穿厚重的門。以前的決然,在看到殤曉時,就已經軟化。自己已經不能幸福,真的希望殤曉能做自己想做的。可惜命運不給予她逃避的機會,也不給自己承擔做為姐姐的責任。
阿藍朵看著怔怔出神的軒轅王爺,些微的擔心。房間裡點著的香薰是罌粟花加入了一種迷惑神智的藥物。吸入的時間過久,容易身陷幻境,好的越好,壞的越壞。不可否認,對殤曉的擔心一直都那麼明顯,那麼深刻。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主公,您不進去看看麼?或許您能說服殿下一起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