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佳琪那句“跟個渣男一樣!”如同被點燃引信的炮仗,轟然炸響在清晨靜逸的林蔭道上。
聲音裡的羞惱、指控、還有一絲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委屈,都被這拔高的音量無限放大,甚至引得稍遠處幾個正嬉笑著趕向校門的女生詫異地回頭張望。
空氣似乎在這一刻凝固了。
飄落的櫻花花瓣在兩人之間打著旋兒,緩緩墜地。
顧北臉上的笑意,像被驟然凍結的湖面,在宋佳琪話音落下的瞬間,寸寸皸裂、消失。
他那雙總是帶著幾分懶散和促狹光芒的眸子,在短暫的愕然之後,迅速沉澱下來,變得像初春尚未消融的溪水,清澈卻透著冷冽的審視。
他看著眼前面色緋紅甚至還有些炸毛的宋佳琪。
靜默無聲地蔓延。
這無聲的沉默,遠比顧北任何一句嬉皮笑臉的調侃,都讓宋佳琪心頭髮慌、窒息。
他為什麼不反駁?為什麼不像往常那樣繼續逗她、惹她跳腳?
他那陡然冷下來的眼神,像一根冰針刺破了她強撐的氣球,一種難以形容的、混合著慌亂和不安的情緒瞬間攫住了她的心臟,讓那“氣鼓鼓”的外殼迅速龜裂、塌陷下去,只留下裡面搖搖欲墜的核心。
終於,顧北開口了。
他的聲音不高,甚至比剛才調侃她“好看”時還要低沉幾分,每一個字都像沉甸甸的石子,砸落在宋佳琪緊繃的神經上:
“跟誰學的?”
他重複了一遍宋佳琪的質問,尾音微微上挑:
“宋佳琪,在你心裡,我就是個需要學別人才能跟你說話的人?”
他的目光並不鋒利,卻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力量,讓宋佳琪無處遁形。
她下意識地想躲閃,想收回那句未經大腦脫口而出、帶著傷人意味的指控。
嘴唇顫抖了幾下,那句含在舌尖的“我不是這個意思”卻怎麼也擠不出來。
他的眼神太認真,認真到讓她意識到,她剛才那句“渣男”的分量,遠超出她發洩情緒的本意。
“我……”
她的聲音乾澀得像是被砂紙磨過,喉嚨發緊,方才質問的氣勢蕩然無存,只剩下細若蚊吶的掙扎,
“我…我沒有說你學別人說話…”
慌亂中,她試圖為自己找補,眼神慌亂地四下飄移,最終落在了顧北校服襯衫的第二顆紐扣上,
“我…我是說…你…你突然這樣油腔滑調…以前你才不會這樣……”
“哦?”顧北的嘴角牽動了一下“我以前是什麼樣的?”
宋佳琪語塞。
以前是什麼樣的?以前是朝夕相處的鄰居發小,是能為了遊戲角色爭得面紅耳赤、轉眼又能一起分吃冰淇淋的死黨,是可以毫無顧忌勾肩搭背吐槽學校老師的玩伴……
他以前也會逗她,但那是帶著孩子氣的、肆無忌憚的玩笑,會搶她的筆記,會嘲笑她解不開的數學題,會拍她剛紮好的馬尾辮,而不是像剛才那樣,用那種低沉認真的聲音,直視著她的眼睛,誇她“怪好看的”……
那感覺完全不同!那種陌生的氛圍,讓她心慌意亂,讓她不知所措,讓她像被逼到牆角的小動物,只能用兇巴巴的姿態武裝自己。
“你…你以前……”
宋佳琪的腦子一片混亂,那個“渣男”形象在腦海裡盤旋不去,結合著剛才被誇“好看”時心跳失序的異樣感,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突然湧了上來,沖垮了理智的堤壩。
她幾乎是口不擇言,只想把他那副掌控一切的冷靜模樣打碎,“你以前就很氣人!但不會像現在這樣…裝模作樣!又是誇好看…又是那種眼神…”
她的聲音又帶上了一絲哭腔:
“你現在就像是個渣男一樣,對每個女生都特別好。”
“還專門為了林老師過生日。”
“你好像都從來沒有那樣子對過我。”
最後這句話,幾乎是帶著怨懟的控訴,衝口而出之後,宋佳琪自己也驚呆了。
顧北的表情凝固在臉上,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宋佳琪的話語像一把鋒利的刀,猝不及防地刺入他們之間長久以來心照不宣的默契。
“你說什麼?“顧北的聲音低沉下來,那雙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睛此刻變得異常認真。
宋佳琪的胸口劇烈起伏著,她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卻倔強地不肯收回。櫻花飄落在她肩頭,又被她一個激烈的動作甩開。
“我說你從來沒那樣對過我!“她重複道,聲音比剛才低了幾分,卻更加尖銳,“你給她過生日,送她禮物,還...還...“
“還什麼?“
顧北向前一步,縮短了兩人之間的距離。他的影子完全籠罩了她,帶著不容抗拒的壓迫感。
宋佳琪面色一紅,直接開口說道:
“你...你是不是喜歡她?”
顧北的呼吸微微一滯。
他沒想到宋佳琪會這麼直接地問出來,更沒想到她會在意到這種程度。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讓他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
“誰?林依楠?“顧北故意放慢語速,給自己爭取思考的時間。他注意到宋佳琪的手指緊緊攥著書包帶,指節都泛白了。
“不然還有誰?“宋佳琪的聲音提高了幾分,帶著明顯的焦躁,“你給她過生日,送她禮物,還...還...“她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臉頰泛起不自然的紅暈。
顧北向前走了一步,縮短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他能聞到宋佳琪身上淡淡的桃子洗髮水的味道,混合著晨間露水的清新。
這個距離讓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睫毛上沾著的一點點水汽——她剛才差點哭出來了嗎?
“還什麼?“顧北輕聲問道,聲音比平時低沉了幾分。
宋佳琪猛地抬起頭,眼睛裡閃爍著複雜的光芒:“還對她笑得那麼溫柔!你從來沒那麼對我笑過!“她的聲音裡帶著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委屈。
顧北愣住了。
他沒想到宋佳琪會注意到這種細節,更沒想到她會為此耿耿於懷。
一陣微風吹過,櫻花花瓣紛紛揚揚地落在他們之間,像是下了一場粉色的雪。
“佳琪...“顧北嘆了口氣,伸手想幫她拂去肩上的花瓣,卻被她側身躲開。
“別轉移話題!“宋佳琪固執地盯著他,眼睛裡帶著一種顧北從未見過的倔強,“回答我,你是不是喜歡她?“
顧北看著眼前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女孩,突然意識到她不再是那個可以隨便糊弄的小丫頭了。
陽光照在她的側臉上,勾勒出她精緻的輪廓,讓他想起小時候她為了一個冰淇淋跟他賭氣的樣子。
“我和林依楠只是好朋友。“顧北最終選擇了一個最安全的回答,聲音平靜而堅定。
宋佳琪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好朋友?“她重複著這個詞,語氣裡滿是懷疑,“像我們兩個這種嗎?“
這個問題像一把鑰匙,突然開啟了顧北記憶中的某個抽屜。
他想起無數個放學後一起回家的傍晚,想起她為了幫他補習熬夜到凌晨的黑眼圈,想起她每次生氣時都會微微鼓起的臉頰...這些記憶碎片在他腦海中閃過,讓他突然明白了什麼。
“當然不是。““佳琪…我們…不一樣。”
這幾個字,如同驚雷在她耳畔炸響!“我們”——他把她和他放在了同一個特殊的存在維度上!“不一樣”——這三個字瞬間像一把巨錘,敲開了她所有委屈、嫉妒、憤怒的堅硬外殼,露出了裡面那從未被認真對待過的、最柔軟的期待!
他沒有停頓,那緊握著她手腕的力道,彷彿成為了他此刻唯一的、最穩固的支撐點。
他繼續開口,聲音比剛才柔和了無數倍,如同最溫潤的暖玉,每一個詞都浸染著回憶的溫度和那份終於豁然開朗的溫柔:
他能感覺到宋佳琪的脈搏在他指尖下快速跳動,像一隻受驚的小鳥。她的面板溫熱而柔軟,帶著青春期少女特有的細膩。
“怎麼不一樣?“
宋佳琪的聲音低了下來,但依然帶著一絲倔強。她沒有掙脫他的手,只是用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固執地看著他。
恰在此時,一陣不算溫柔的春風,不期然地捲過他們之間這狹窄而灼熱的空間。
樹冠搖曳,頭頂上方的櫻花樹枝如同承受不住巨大的情緒洪流,噗簌簌地抖落下大捧大捧粉白的花瓣!
花瓣如同驟然降下的粉色暴雪,紛紛揚揚,迷離地飄落在他們的頭頂、肩膀、還有腳下這彷彿正在上演戲劇高潮的狹小舞臺。
櫻花雨的間隙裡,他看到她盈滿了淚水、卻倔強地不肯滑落的眼眶,看到她被他一句無心之語的逗弄而羞紅的臉。
看到她緊繃的下頜線條中透出的那份與生俱來的驕傲,還有那塗抹得格外精緻、此刻卻因情緒激動而顯得有些凌亂、但依舊散發著誘人蜜桃光澤的唇瓣…
無數關於宋佳琪的畫面,如同被這場櫻花雨啟用的影像,不受控制地在他腦海中瘋狂閃現:
是她小學時因為一道題解不開,急得憋紅了臉、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死死忍住不肯哭出來的倔強;
是她初一幫他抄作業被發現後,被老師罰站卻還是對他偷偷做了個鬼臉時的狡黠笑容;
是無數個放學的傍晚,她蹦蹦跳跳走在他身邊,馬尾辮甩呀甩,對著落日晚霞沒心沒肺大呼小叫的樣子;
是為了幫他應付突擊測試,通宵翻書劃重點畫到手痠,第二天掛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打著哈欠還要裝作滿不在乎的逞強;
是看到他抽屜裡那張被退回的情書時,毫不留情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幸災樂禍;
是每次和他搶食到炸毛、氣鼓鼓得像只河豚的可笑樣子;
是哪怕自己只有五塊錢,也會毫不猶豫分出三塊給他買汽水時的理所當然……
這些畫面,平凡、瑣碎、毫無特別之處,構成了他們十幾年交織的生命。他習慣了她的存在,習慣了她的聲音,習慣了她的陪伴,習慣了他們之間那種心無芥蒂的、如同左右手般的親近。
她的存在,本就是陽光的一部分,是呼吸般自然的事情。
那些“溫柔”,那些刻意的關注,那些討好的舉動,或許是對外的、需要保持一定分寸感的社交禮儀,是他對其他“不一樣”的人下意識的表現方式。
而宋佳琪……
她本身就是他生命底色的一部分,是他呼吸的空氣,是他最熟悉不過的……家的存在。
顧北突然笑了:
“我們兩個,是從小一起長大的。”
他頓了頓,彷彿在召喚沉睡多年的圖景,
“我們之間有著多少特別的東西,多少特別的回憶?那些一起爬過老槐樹,偷摘過老張頭葡萄被抓包,一起躲在他家後院嚇得大氣不敢喘的下午;那些擠在一個小書桌前,為了一道數學題爭得面紅耳赤、誰也不肯認輸卻又偷偷想幫對方翻書的晚上;還有那次我崴了腳,是你每天早晨提前半小時繞路到我家樓下揹我上學,後來你腰都疼了還嘴硬說自己練出了腹肌;還有那個暑假,我們在天台看到的流星雨,你對著流星說要考上同一所大學…還有…還有……”
他如同開啟了記憶的閘門,那些被日常塵封、此刻卻閃爍著金子般光芒的瑣碎片段傾瀉而出。
他的聲音越說越低沉,帶著一種濃得化不開的情感,目光如同溫軟的海洋,包裹著眼前這個早已淚流滿面、忘記掙扎的女孩。
“這些,”他的喉結滾動,聲音裡帶著一絲幾乎不易察覺的喑啞,卻鄭重得如同宣誓,“這些,才是最特別的東西!最珍貴的!永遠只屬於你和我的東西!”
風,不知何時溫柔了下來,將落下的櫻花瓣輕輕托起,如同祝福的雪片在他們周身飛舞。
顧北看著宋佳琪徹底失神的、被淚水浸溼的清澈眼眸,終於說出了那句如同命運鑰匙般的終極話語,聲音前所未有的溫柔與清晰:
“所以,對我而言…”
“你…才是那個最特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