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遠彷彿沒有看見趙光義的憤怒一般,那張年輕而平靜的臉上,甚至連一絲波瀾都未曾泛起。他只是將國書微微卷起一角,似乎在等待殿內的喧囂平息。

這種無視,比任何言語上的反駁都更具殺傷力。

它像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趙光義的喉嚨,讓他噴湧而出的怒火,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是啊,憤怒有什麼用?自己是戰敗者,是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魚肉。

對方派來的,甚至不是一個對等的宰相尚書,而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這本身就是一種極致的羞辱。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熱的痛感。

他死死地盯著高遠,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說出你第二個條件。”

高遠聞言,這才將目光重新投向他,那眼神裡沒有輕蔑,也沒有同情,只有一種公事公辦的淡漠。

他清了清嗓子,繼續用那不高不低,卻能讓殿內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的語調,念出了國書的第二項內容。

“其二,”高遠的聲音頓了頓,彷彿是故意留出時間,讓這把即將出鞘的刀,磨得更亮一些,“我家陛下聽聞,太上皇帝在汴梁城中,一切安好。我家陛下還說,他與太上皇帝神交已久,恨不能一見。恰逢西京洛陽,風光秀麗,古都氣象,正宜頤養天年。

故,我家陛下提議,請宋主將太上皇帝趙匡胤,連同西京洛陽城,以及城內所有趙氏宗親,一併‘送’至我大唐,由我大唐代為奉養。一來,可全兄弟之義;二來,也免得太上皇帝,在金陵城中,睹物思人,心生寂寥。”

此言一出,整個紫宸殿,陷入了一種比死亡還要可怕的寂靜。

如果說,割讓淮北六州,是往大宋的心口上捅了一刀;那麼,這個條件,就是要把大宋的龍脈,連根刨出,再把趙光義的臉皮,剝下來,踩在腳下,反覆碾壓!

這已經不是勒索了,這是誅心!

趙匡胤是誰?那是大宋的開國之君!雖然如今被李煜俘虜,但他依舊是大宋法理上的象徵。

趙光義能坐上這個皇位,本就名不正言不順,全靠著“兄終弟及”的祖訓和手中的兵權。

如今,李煜要把趙匡胤“請”到洛陽去,還要捎帶上所有趙氏宗親,這是要做什麼?

這是要在他大宋的腹心之地,再造一個“西京朝廷”!

一個由大唐扶持的,以趙匡胤為首的傀儡朝廷!

到那時,他趙光義算什麼?一個竊取了兄長皇位的無恥之徒?一個被天下人恥笑的“東都偽帝”?

李煜甚至不需要再動一兵一卒,只需將趙匡胤往洛陽一放,天下那些心懷故主、對趙光義不滿的州郡長官、宿將老臣,便會立刻聞風而動,倒向西京!

大宋,將不戰自潰。

“你……你……”趙光義指著高遠,手指抖得如同風中殘燭,他想說“你欺人太甚”,想說“朕與你那主子不共戴天”,但巨大的恐懼與羞辱,讓他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他的臉由紅轉紫,由紫轉青,最後化為一片死灰。

“噗——”

又是一口鮮血,噴湧而出,這一次,比在淮南軍帳中的那一口,更加洶湧,更加絕望。

他整個人晃了晃,險些從龍椅上栽倒下來。

“陛下!”宰相趙普連忙衝上前來,扶住了他。

趙光義一把推開趙普,雙眼赤紅如血,死死地盯著高遠,那眼神,彷彿一頭被逼入絕境的野獸,想要將眼前的人生吞活剝。

“滾!”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嘶吼出這一個字,“回去告訴你家主子!淮北六州,朕可以給他!但趙匡胤,還有洛陽,他休想!除非朕死!除非我大宋億萬軍民,盡數死絕!”

這番話,他說得聲嘶力竭,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

殿內的宋臣們,也被這股悲憤所感染,一個個挺直了腰桿,怒視著高遠。

割地賠款,雖然屈辱,但為了保全江山社稷,尚可忍受。可這第二個條件,等同於要大宋自掘墳墓,是任何一個有血性的臣子都絕不可能答應的。

然而,面對這滿殿的敵意和趙光義幾近癲狂的咆哮,高遠只是靜靜地將國書收好,塞回袖中。

他對著龍椅上那個搖搖欲墜的皇帝,再次微微躬身,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談論天氣:“既然如此,宋主的意思,高某已經明白了。只是,我家陛下交代過,這兩個條件,缺一不可。看來,這和平是談不成了。”

他轉身,慢條斯理地朝殿外走去,彷彿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交鋒,與他毫無關係。

走到殿門口時,他忽然停下腳步,回過頭,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趙光義,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補充了一句:“哦,對了。我家陛下還讓高某轉告宋主一句話。”

“他說,他知道您需要時間考慮。畢竟,這不是一件小事。所以,他願意給您三天時間。”

“這三天,我大唐的使團,便在城中驛館等候。三天之後,若是還沒有得到滿意的答覆……”高遠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個並無笑意的笑容,“我家陛下說了,他最近新練了三十萬大軍,正愁沒地方活動筋骨。從蜀中順江而下的樓船,從荊襄北上的步卒,從淮南渡河的鐵騎,再加上林仁肇將軍的前軍,四路齊發,正好可以來汴梁城下,親自問問宋主,到底考慮得怎麼樣了。”

說完,他不再停留,身影消失在了大殿之外。

紫宸殿內,死寂一片。

那“三十萬大軍”,那“四路齊發”,每一個字,都像一柄重錘,狠狠地砸在每一個宋國君臣的心上。

趙光義癱坐在龍椅上,渾身的力氣彷彿都被抽乾了。他知道,這不是恐嚇。以李煜那神鬼莫測的手段,既然說得出口,就一定做得出來。

三天。

李煜只給了他三天的時間。

三天之後,若是他不答應,大宋,或許就真的要亡了。

他緩緩地閉上眼睛,兩行渾濁的淚水,從眼角滑落。

他從未感到如此的無助和絕望。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兄長,那個被他囚禁在皇宮深處,如今又被李煜當成籌碼的男人。

或許,從他派潘美用一杯毒酒,毒殺李煜的那一刻起,就註定了今日的結局。

不,或許更早。

從他踏入那間燭影斧聲的宮殿,坐上這個不屬於他的位子開始,一切,就已經錯了。

……

夜,深了。

汴梁城,籠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壓抑之中。

宵禁的鼓聲早已停歇,往日裡燈火璀璨的御街,此刻卻是一片漆黑,連更夫的梆子聲都顯得有氣無力。

恐慌,像無形的瘟疫,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蔓延。

乾德宮內,燈火通明。

趙光義遣散了所有宮人,只留下宰相趙普一人。

白日裡在紫宸殿上的那股玉石俱焚的癲狂,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憊與恐懼。

他像一尊失了魂的泥塑,呆呆地坐在那裡,御案上,那份由趙普派人謄抄的唐國國書,字字都像是在嘲笑著他的無能。

“趙相,你說……朕該怎麼辦?”他的聲音乾澀沙啞,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哀求。

趙普躬身站在下方,這位追隨趙氏兄弟打下江山,歷經兩朝風雨的宰相,此刻也是愁眉不展,鬢角的白髮,在燭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他沉吟了許久,才艱難地開口:“陛下,高遠所言,雖有誇大恫嚇之嫌,但……唐國兵鋒之盛,我軍新敗,士氣低落,西線糧道又被朱元所斷……若此時強行開戰,後果……不堪設想。”

“不堪設想?”趙光義自嘲地笑了一聲,“朕現在這個樣子,還有什麼後果,是朕沒有想到的?亡國之君,階下之囚嗎?”

趙普心中一顫,連忙跪倒在地:“陛下慎言!大宋國祚,豈能輕言存亡!”

“國祚?”趙光義指著那份國書,情緒再次激動起來,“他要朕割讓淮北六州!他要朕把洛陽和所有宗親,連同太上皇,一起打包送給他!他這是要掘了我們趙家的祖墳!你讓朕怎麼答應?朕若是答應了,將來有何面目去見列祖列宗!”

趙普伏在地上,額頭緊貼著冰冷的金磚,他知道皇帝在理智上明白必須妥協,但在情感上,這道坎無論如何也過不去。

他必須想個辦法,給皇帝一個臺階,一個能說服自己的理由。

“陛下,”趙普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精光,“或許……事情還有轉機。”

“轉機?”趙光義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陛下,李煜之所以提出如此苛刻的條件,無非是想從內外兩方面,徹底瓦解我大宋。割地,是削我疆土,是為外,索要太上與洛陽,是亂我人心,是為內。外患已然臨頭,我等無力迴天,只能暫避其鋒。但這內憂……或許可以化為我用。”

“化為我用?你倒是說說,怎麼個用法?”趙光義追問道。

趙普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地說道:“陛下,我們可以……假戲真做。”

“什麼意思?”

“陛下可以答應李煜的全部條件。”趙普此言一出,趙光義的眼睛瞬間瞪圓了,剛要發作,卻被趙普接下來的話按了下去。

“但是,在答應的同時,我們可以暗中佈局。其一,立刻派心腹秘使,前往幽州,面見契丹之主。將我大宋願以歲幣、美女、金銀,換取契丹出兵,南下攻唐之事,告知於他。唇亡齒寒的道理,契丹人不會不懂。只要契丹肯出兵,李煜便會陷入兩線作戰的窘境,屆時,我大宋便有了喘息之機。”

趙光義的呼吸急促了些,這個法子雖然遠水解不了近渴,但終究是一條路。

趙普繼續道:“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關於太上皇帝……陛下可以答應將他送往洛陽。但是,我們可以派人,在護送的途中,製造一場‘意外’!”

趙光義的瞳孔猛地一縮。

“我們可以安排一支精銳,偽裝成山匪流寇,在途中‘劫殺’使團。如此一來,太上皇帝‘不幸遇難’,罪責,便可盡數推到李煜的頭上!我們可以昭告天下,是唐國奸詐,名為奉養,實為謀害!屆時,天下洶湧的民意,都會指向唐國。李煜想要利用太上皇帝擾亂我朝人心的毒計,便不攻自破。而陛下您,也可以徹底除去這塊心病,從此皇位穩固,再無後顧之憂!”

趙普的聲音,如同來自地獄的魔鬼,充滿了誘惑。

一石三鳥!

用一個已經沒有用處的廢人,既能暫時穩住李煜,又能嫁禍於他,還能徹底解決自己皇位的合法性問題!

趙光義的心,怦怦狂跳起來。這個計策,實在是太毒了,但也太誘人了。他看著趙普,眼神中充滿了複雜的情緒,有讚許,有驚歎,也有一絲畏懼。

“好……好一個假戲真做!”趙光義喃喃自語,緊握的雙拳,緩緩鬆開。他心中的天平,開始劇烈地傾斜。

然而,就在他即將下定決心之時,殿外,一名小黃門連滾帶爬地衝了進來,臉上滿是死灰之色。

“陛……陛下!不好了!唐……唐國使臣高遠,求見!”

“他來做什麼?”趙光義心中一凜,一股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不是說好三天嗎?這才第一天!”

“他……他說……他有萬分緊急之事,必須立刻面呈陛下!”

趙光義與趙普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疑。

片刻之後,高遠再次走進了這座空曠而壓抑的宮殿。這一次,他的臉上,不再是那種公事公辦的淡漠,而是帶著一絲……古怪的笑意。

“深夜叨擾,還望宋主恕罪。”高遠依舊是那副不卑不亢的樣子。

“你有何要事?”趙光義沉聲問道,他想看看,這個年輕人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高遠從袖中,又取出了一樣東西。那不是國書,而是一卷畫軸。他將畫軸緩緩展開,呈現在趙光義面前。

畫上,是一個鬚髮皆白,身穿囚服,卻依舊難掩帝王之氣的老者。他正坐在一張桌案前,提筆寫著什麼。

趙光義只看了一眼,便如遭雷擊。

那畫上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兄長,大宋太上,趙匡胤!

“這……這是什麼意思?”趙光義的聲音都在發顫。

高遠笑了笑,那笑容裡,帶著幾分戲謔,幾分嘲弄,還有幾分……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