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忘了告訴宋主。就在今天下午,我家陛下,親自去探望了太祖皇帝。兩位陛下相談甚歡,一見如故。我家陛下說,太祖皇帝英雄一世,困於方寸之地,實在可惜。所以,他已經下令,解除了太祖皇帝的囚禁,並冊封他為‘商王’,賜府邸,予兵權,讓他可以自由活動。”

“什麼!”趙光義霍然起身,他感覺自己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高遠彷彿沒有看到他的反應,繼續慢悠悠地說道:“我家陛下還說,他與契丹的耶律賢陛下,也是多年的好友。前幾日,契丹國主還派人送來信件,說聽聞南征之事,願起兵十萬,從雁門關南下,助我家陛下一臂之力。我家陛下宅心仁厚,本不欲生靈塗炭,便婉拒了。但若是宋主執意不肯議和,那我家陛下,也只好卻之不恭了。”

“還有,”高遠將那幅畫,往前遞了遞,指著畫中趙匡胤筆下的那幾個字,“太祖皇帝聽聞宋主在淮南兵敗,憂心忡忡。特意寫下這封‘罪己詔’,不,應該叫‘復位詔’。他說,宋主德不配位,致使江山傾頹,他作為趙氏的大家長,有責任重整河山。他已經派人,將這詔書的摹本,送往關中、河東等地,送給那些依舊忠於他的舊部將領了。”

高遠每說一句,趙光義的臉色就白一分。

當高遠說完最後一句話時,趙光義的臉,已經毫無血色。

他明白了。

他全明白了。

什麼假戲真做,什麼一石三鳥,什麼借刀殺人……自己想到的所有計策,在李煜那鬼神莫測的算計面前,都顯得那麼可笑,那麼幼稚。

李煜根本就沒打算給他三天時間。

這三天,只是一個貓捉老鼠的遊戲。

李煜在等,等他自己想出一條“絕妙”的計策,然後,再用事實,將他的所有幻想,一片一片,無情地撕碎。

嫁禍契丹?人家早就結盟了。

路上劫殺?人家直接把趙匡胤放了出來,還給了兵權,讓他自己寫復位詔書!這下好了,就算趙匡胤在路上死了,那也是他趙光義派人殺的,是弒兄!天下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他淹死!

這個李煜,簡直不是人!他是個魔鬼!他能洞穿人心!

“噗通”一聲。

趙光義雙腿一軟,徹底癱倒在地。他所有的驕傲,所有的尊嚴,所有的算計,在這一刻,被擊得粉碎。

他敗了,敗得一敗塗地,體無完膚。

他看著高遠,眼中再無一絲一毫的恨意,只剩下無盡的恐懼與絕望。他張了張嘴,喉嚨裡發出一陣“嗬嗬”的聲響,像一條瀕死的狗。

許久,他才用盡全身的力氣,說出了一句話。

“朕……答應。”

……

汴梁城,終究還是沒有等到第三天的日出。

當黎明的微光,剛剛刺破籠罩在皇城上空的陰霾時,一份蓋著大宋皇帝玉璽,由宰相趙普親筆簽署的國書,被送到了城中驛館,交到了高遠的手中。

整個過程,安靜得詭異。沒有爭吵,沒有談判,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拖延。

宋國的朝廷,像一架被抽走了所有齒輪的機器,只剩下麻木的、機械的運轉。

高遠仔細地驗看了國書上的每一個字,確認了淮北六州的勘界範圍,確認了西京洛陽的移交細節,甚至確認了那批即將“遷居”的趙氏宗親名單。

一切,都與他所帶來的要求,分毫不差。

他將國書小心地收入特製的防水皮筒中,對著前來送交國書的宋國禮部官員,微微頷首:“貴國的誠意,高某已經收到。請轉告宋主,我家陛下,向來言而有信,只要貴國履行條約,我大唐的軍隊,便不會再向北越過新的國境線一步。”

那名宋國官員面如土色,嘴唇哆嗦著,想說幾句場面話,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能狼狽地躬身告退。

高遠沒有在汴梁多做停留。

這座昔日繁華甲天下的帝都,如今在他眼中,已經失去了一切光彩。它像一個被掏空了內臟,只剩下華麗外殼的巨人,雖然還站著,但靈魂已經死了。

使團的車馬,在無數汴梁軍民複雜而屈辱的目光注視下,緩緩駛出城門。

歸途,與來時截然不同。

來時,他們是孤身入險境的使者;歸途,他們是凱旋而歸的英雄。

一路上,他們看到,無數面南唐的龍旗,已經插在了原屬於宋國的城頭之上。泗州、海州、宿州……林仁肇的動作,比他們簽訂條約的速度還要快。大軍所過之處,宋國的守軍幾乎是望風而降。

而那些地方的百姓,對於這城頭變幻大王旗的場面,反應卻出人意料的平淡。有些富戶士紳,或許會感到恐慌,但更多的普通百姓,在經歷了戰亂和潰兵的劫掠之後,心中剩下的,只有對安定的渴望。

他們聽說,南唐的新皇帝,在江南推行均田,讓耕者有其田;他們聽說,南唐的賦稅,比大宋要輕得多;他們還聽說,南唐的軍隊,紀律嚴明,從不騷擾百姓。

這些傳聞,或真或假,但對於已經一無所有的他們來說,換一個統治者,又能壞到哪裡去呢?甚至,有大膽的村落,已經開始組織人手,迎接“王師”的到來。

人心向背,可見一斑。

高遠坐在馬車裡,透過車窗,看著這一切,心中感慨萬千。他更加深刻地理解了,陛下那“毒刺化血”戰略的真正可怕之處。軍事上的勝利,只是表象。真正讓一個龐大帝國屈服的,是經濟的絞殺,是後勤的癱瘓,是人心的瓦解。

不戰而屈人之兵。

陛下,已經將這六個字,演繹到了極致。

……

半月之後,金陵城。

捷報早已傳回,但整個都城,並沒有陷入狂歡。

一切都井然有序,彷彿這只是一場理所當然的勝利。新政在潘佑等人的主持下,依舊在有條不紊地推行。因為所有人都知道,他們的皇帝,不喜歡喧囂的慶祝,他更喜歡看實實在在的結果。

高遠在宮門前下馬,一路暢通無阻地來到了御書房。

李煜依舊是一身尋常的青色長衫,正站在那副巨大的輿圖前,手中拿著一支硃筆,似乎在思索著什麼。他的身旁,楊嫣然正靜靜地為他研墨。

“臣,高遠,幸不辱命。”高遠躬身行禮,將那份承載著大宋屈辱的國書,高高舉起。

李煜轉過身,接過國書,卻沒有立刻開啟。

他只是看著風塵僕僕的高遠,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辛苦了。汴梁城,不好待吧?”

“有陛下天威在前,臣不過是狐假虎威罷了。”高遠實話實說。他深知,自己之所以能在汴梁城中縱橫捭闔,所依仗的,從來不是自己的口才,而是身後這個男人,佈下的那張天羅地網。

李煜笑了笑,不再多言。他展開國書,目光迅速掃過,最後,落在了那片被硃筆圈出的,淮北六州之地上。

他拿起御案上的另一支硃筆,蘸飽了墨,沒有絲毫猶豫,在那片區域上,重重地塗上了一層代表大唐疆域的紅色。

從今往後,這片富饒的土地,這道拱衛中原的門戶,姓李了。

大唐的疆域,第一次,真正意義上,跨過了淮河,向北,推進了數百里!

做完這一切,李煜才抬起頭,看向高遠,問道:“趙光義,有什麼反應?”

高遠想了想,用一種極為精煉的語言,描述了趙光義從癲狂到崩潰,再到麻木的全過程。

聽完之後,李煜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評價了一句:“心性、智計、魄力,皆不如其兄。此人,不足為慮。”

楊嫣然在一旁輕聲問道:“陛下,那趙匡胤,當真要放他去洛陽?”

李煜的眼中,閃過一絲有趣的笑意:“放?為何不放?朕不但要放,還要給他最好的待遇,給他一座城,給他一些聽話的兵。朕還要派人,幫他把‘復位’的聲勢,造得越大越好。”

“這……”楊嫣然有些不解。

李煜走到輿圖前,指著北方的汴梁和西京洛陽,笑道:“你看,這是一盤棋。趙光義是黑子,趙匡胤是白子。朕現在,把這顆白子,重新放回了棋盤上,就放在黑子的臥榻之側。你說,這盤棋,接下來會怎麼下?”

高遠心中一動,瞬間明白了李煜的用意。

這根本不是什麼扶持傀儡,而是養寇自重!

李煜根本不指望趙匡胤能復位成功。

他要的,就是讓趙匡胤這顆棋子,永遠吊在那裡,成為趙光義心中一根拔不掉的刺。

趙光義為了對付西京的趙匡胤,必然要耗費巨大的精力、財力、兵力。

他會猜忌朝臣,會加重賦稅,會把整個北方的統治,搞得雞犬不寧。

如此一來,大宋內部,將永無寧日。

而南唐,則可以利用這段寶貴的時間,從容地消化新佔領的土地,繼續推行新政,積蓄國力。

此消彼長之下,下一次兩國再見於沙場之時,勝負,將再無懸念。

“陛下深謀遠慮,臣,五體投地。”高遠由衷地說道。

李煜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多禮。他的目光,越過了汴梁,越過了黃河,投向了更北方的,那片被契丹人佔據的土地——燕雲十六州。

“割地,只是第一步。讓趙氏兄弟內鬥,是第二步。”

他拿起硃筆,在燕雲十六州的位置上,輕輕畫了一個圈。

“朕的最終目的,是要讓這天下,重歸一統。是要讓這漢家江山,再無外虜鐵蹄踏足。趙光義給不了天下人的,朕來給。”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足以讓風雲變色的力量。

“傳朕旨意。”

“命潘佑,即刻開始籌備新佔六州的田畝丈量與均田事宜,務必在半年之內,讓新土歸心。”

“命林仁肇,大軍暫不休整,沿新宿州防線,構築堡壘,以為國門。”

“命朱元,率‘破局者’,化整為零,滲透中原各地,給朕把趙宋的天下,攪得更亂一些。”

一道道命令,從這間小小的御書房發出,傳向四面八方。

一個嶄新的,更加龐大,也更加充滿野心的帝國,正在悄然崛起。

李煜放下筆,走到窗前,負手而立。

窗外,金陵城依舊繁華。不遠處的工地上,一座新的建築群正在拔地而起。那是皇家科學院和講武堂的新址。

他知道,戰爭,還遠沒有結束。

與趙光義的這一戰,不過是開胃小菜。

真正的敵人,是北方那頭兇猛的草原之狼,是這片土地上,根深蒂固了數百年的門閥與陋習。

前路漫漫,但,那又如何?

他李煜,來了。

這個天下,也該換個新主人了。

……

金陵城,德祐宮。

這座曾經囚禁了趙匡胤的宮殿,今日顯得格外不同。往日裡森嚴的禁衛被撤去,取而代之的是捧著各式器物的宮人,魚貫而入。金銀、綢緞、玉器,流水般送了進去,彷彿不是對待一個階下之囚,而是要歡送一位遠行的貴客。

宮殿深處,趙匡胤身著一身嶄新的親王常服,正襟危坐。他鬚髮雖已花白,但那雙眸子,依舊銳利如鷹。他看著眼前那個含笑而立的年輕人,南唐國主,李煜。

數日前,李煜親自來此,解了他的囚禁,與他進行了一場長談。談話的內容,讓這位開國之君,至今都覺得如在夢中。

“趙兄,哦不,如今該稱一聲商王了。”李煜的語氣輕鬆得像是在與友人閒聊,“朕為你準備的行裝,可還滿意?”

趙匡胤的目光掃過殿內堆積如山的賞賜,聲音低沉而有力:“李煜,你到底想做什麼?把我送到洛陽,給我一座空城,再給我五萬降卒,是想看我趙氏兄弟自相殘殺的笑話嗎?”

他不是傻子。

李煜的每一個舉動,都透著一股讓他不寒而慄的算計。

這已經不是陽謀了,這是直接將一把刀塞到他手裡,然後指著他弟弟趙光義的心口,逼他去捅。

“笑話?”李煜搖了搖頭,走到趙匡胤對面的位置坐下,親手為他斟了一杯茶,“朕若只想看笑話,何必如此大費周章?讓你們兄弟二人,一個在汴梁,一個在金陵,隔空相望,豈不更有趣?”

他將茶杯推到趙匡胤面前:“朕是在給你一個機會,一個重掌乾坤的機會。也是給天下一個機會,一個選擇誰才是真正天命所歸的機會。”

“天命?”趙匡胤冷笑一聲,“我的天命,早在燭影斧聲的那個夜晚,就被我那好弟弟奪走了。你現在把我這個廢人推出去,與虎謀皮,焉知我不會被那逆子反噬?”

“你不是廢人。”李煜的眼神變得認真起來,“你是大宋的太上,是陳橋驛披上黃袍的英雄。天下有多少宿將老臣,是你一手提拔?有多少州府的百姓,唸的還是你當年的恩德?趙光義能坐穩皇位,靠的是你的餘蔭。如今,朕只是幫你把這層遮羞布,徹底扯下來而已。”

他頓了頓,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至於那五萬兵馬,你以為他們是誰?他們是淮南之戰的宋軍降卒。他們被你的好弟弟,當成棄子,扔在了八公山下。他們對汴梁那位皇帝的恨,可比你只多不少。朕把他們交給你,不是讓他們去送死,是讓他們去復仇。”

趙匡胤端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顫。

李煜繼續道:“朕還會給你糧食,給你兵甲,給你錢財,朕會派人,將你‘光復西京,重整朝綱’的訊息,傳遍關中、河東、河北。那些對趙光義心懷不滿的人,會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一樣,朝你聚集過來。到那時,你缺的,就不是兵馬,而是安撫他們的官位了。”

趙匡胤沉默了。他不得不承認,李煜說的每一個字,都像魔鬼的誘惑,精準地敲打在他內心最深處的渴望與不甘之上。

是啊,他甘心嗎?自己戎馬一生,打下的江山,憑什麼被那個只會在背後搞小動作的弟弟竊取?自己英雄一世,難道就要在這金陵城中,作為一個符號,屈辱地了此殘生?

“你想要什麼?”許久,趙匡胤抬起頭,死死地盯著李煜。他不相信,李煜會如此好心,這背後,必然有更大的圖謀。

李煜笑了,笑得十分坦誠:“朕想要的,國書上已經寫得很清楚了。朕要淮北六州,要大唐的疆域,跨過淮河。至於你們兄弟倆的恩怨,那是你們趙家的家事。朕,只是一個喜歡看戲,順便遞一下道具的熱心觀眾罷了。”

他站起身,走到門口:“送親的儀仗已經備好,商王殿下,該啟程了。洛陽城的百姓,還在等著他們的舊主呢。”

趙匡胤看著李煜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自己一旦踏上這條路,便再無回頭之日。

他將不再是南唐的階下囚,而是大宋的……罪人,或者,是中興之主。

他緩緩起身,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

那茶水,入口微苦,回味卻帶著一絲奇異的甘甜,像極了他此刻的心情。

三日後,一支規模浩大的隊伍,自長江渡口,浩浩蕩蕩向北而去。

隊伍的最前方,是三千南唐精銳騎兵,甲冑鮮明,龍旗招展。

他們不是護送,而是“禮送”,一路鳴鑼開道,旌旗之上,赫然寫著“恭送大宋商王還朝”八個大字。

隊伍的中央,是一座由三十二人抬著的巨大輿樓,四周垂著黃色的幔帳,趙匡胤便端坐其中,神情肅穆,不辨喜怒。

而隊伍的後方,則是黑壓壓一片,望不到頭的五萬兵卒。

他們正是淮南戰敗的宋軍降卒,此刻換上了南唐提供的統一制式軍服,雖然裝備還算齊整,但眉宇間,依舊帶著迷茫、怨憤與一絲絲不易察ึง的期待。

領軍的將領,名叫陳謙,原是王審琦麾下的一名都指揮使,在八公山之戰中,因被主力拋棄而率部投降。

李煜親自召見了他,沒有勸降,只是將趙光義如何拋棄先鋒,如何怒斥楊業,如何臨陣換將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

最後,李煜只問了一句:“這樣的主君,你還願意為他效死嗎?”

陳謙當場泣不成聲,叩首歸附。如今,他被李煜任命為“商王親軍”的統帥,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回到中原,向那個高坐龍椅的皇帝,討一個公道。

這支詭異的隊伍,一路北上,大張旗鼓,所過州縣,南唐軍早已傳下命令,地方官吏必須出城十里相迎,規格之高,堪比帝王巡幸。

訊息如插上了翅膀,以一種恐怖的速度,傳回了汴梁。

紫宸殿內,趙光義像是被雷劈了一樣,呆呆地坐在龍椅上,手中捏著那份來自前線的加急密報,指節因為用力而捏得發白。

“他怎麼敢……他怎麼敢!”趙光義的聲音嘶啞,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恐,“他真的把趙匡胤放了?還給了他五萬兵馬?他瘋了嗎!”

殿下的宰相趙普,臉色比趙光義還要難看。

他沒有瘋,他比誰都清醒。李煜這一手,比直接揮師北上,還要惡毒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