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明月踮著腳尖悄悄地靠近,何清旻彷彿背後長了眼睛一般,手中的筆不停,也並不回頭,口中道:“別鬧,還差一句。”

何清旻凝神去寫,但卻忽然想不起來下一句是什麼了,手中的毛筆似乎也變得格外的沉重,慢慢的他眼前也花了起來,又血從眼睛裡滴落在石板上,他的眼前一片模糊,急忙回頭去尋找賀明月——

沒有賀明月,只有鮮血……

鮮血瞬間腐敗,鮮紅色的血液在日光的蒸騰下逐漸開始變色……

無盡的、半乾涸的、紫黑色的血液……血液上吮吸著的蟲蟻……

何清旻尖叫起來。

下一瞬,他猛地睜開眼,彈坐起來,頭髮已經被浸溼,冷汗宛如螞蟻一樣爬了滿身滿臉,帶來令人作嘔的麻癢。

他環顧四周,是自己所熟悉的房間,他忽然大喜,覺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場可怕的噩夢,開心地想要去找賀明月分享,一動卻覺得脖子上有什麼東西,低頭一看,是浸滿鮮血的蓮花吊墜。

心跳和呼吸似乎都停了。

何清旻憋得滿臉通紅才找回呼吸的方法,心跳得太快以至於他不由得用手按住胸口,隨著動作來回晃盪的蓮花玉雕時不時碰在面板上,輕柔的觸感帶來一陣陣的戰慄……他猛地看向門口的方向,他不確定是直覺還是真的聽到了——細微的響動。

他的手不由得用力緊緊捏住了床單,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門口,片刻後,門被推開,出現在門前的是一位清瘦的道人,年齡和穿著都與凌虛道長相仿的,面色雖不較凌虛道長紅潤,確是一派道骨仙風。

何清旻還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做出了怎樣的表情,只聽得對方道:“貧道凌塵,這裡的主人何先生可是小公子的長輩?”

何清旻恍惚了一下,才道:“是……家父。”話音落時,眼淚也不知不覺的流了出來。

凌塵想要開口勸慰,但想到何園的慘狀竟無從開口,他四日前接到清虛的傳信說會在此盤桓,順道來會,沒想到一來就見到何園被滅門的慘狀,查遍整座宅院只找到這麼一個還活著的孩子,半晌道:“小公子節哀,不知是發生了何事?。”

何清停了許久,遲鈍而緩慢地道:“……清虛道長急著帶青衣回青城山,我送他們到城門,回來的時候就是這樣了。我家裡的所有人……明月……賀明月也……”他說著,喉嚨彷彿被堵住了一樣,半天發不出來聲音,只默默地流淚。他本就精神恍惚,竟略過了門口的埋伏。

凌塵長嘆一聲,面帶哀慼。他雖然常年在外遊歷每年僅有數月在青城度過,但也知道師弟凌虛的一雙愛徒賀青衣、賀明月兄妹倆,賀明月的淘氣可愛還歷歷在目,轉瞬卻已經成為過往……還沒來得及盛放就已經凋謝。

凌塵本就不善言辭,也不擅長揣摩心思,直接道:“何先生在本地可還有什麼可託付親友?”

何清旻木著臉搖頭。

何懷瑾的朋友自然是很多,但是“可託付”對於何清旻來說太難分辨。

“不知何先生祖籍何處?老家可有能託付的人?”

何清旻明白凌塵的意思,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哽咽,儘量平靜地道:“家父出身應是蜀地峨眉附近,親友應當是已經沒有了。”見凌塵沉默不語,又道:“道長不必掛懷,晚些日子我師父花自芳會如期來訪。”

凌塵縱然生性淡薄,也不至對師弟好友的遺孤不管不顧,“花大俠的盛名貧道也有所耳聞,只是他來期不定,這偌大的宅院小公子一人也有些不妥,況且還不知做下這等事的歹人是否還會上門來……”他嚥下“斬草除根”四個字,頓了一下,“依貧道看,不如你在此給花大俠留一封書信,先隨貧道上青城,我們再做計較。”

何清旻呆了半晌,訥訥地點了點頭。

何園一日之間被滅門是不得了的大事。

縣父母親自上門不說,又叫了仵作捕快一起幫忙收斂屍身,家裡的僕婢等人有家人的還要一一賠付收斂錢,所幸凌塵對庶務雖不甚通曉但也能幫忙料理一二,辦完後事已經是兩天後了。

何懷瑾生前在本縣廣交好友且頗有仁義之名,如今出事後雖然大多數都是想打秋風的投機者,但也有老實耿直的幾人真心出力幫忙,凌塵藉著援手替何清旻選了一個管事並幾個籤身契的僕從留在何園看家,又重新挑選出負責鄉下莊子裡的管事等等,這一切料理完又用了五天。

過完頭七,凌塵幫著何清旻收拾了一些細軟,將留給花自芳的書信交給新任的管家,踏上了前往青城的旅程。

凌塵帶著何清旻騎一匹馬。那馬通體棗紅,較尋常的馬高大不少,路上歇息的時候何清旻經常坐在馬的前方看著它的鬃毛出神。凌塵只道是小孩子喜歡動物,並不多加過問,但何清旻想到的卻是父親。

何懷瑾偶爾會提及一些過去。但他說的話都太過於虛無縹緲,沒有具體發生的故事或者情景,只是一件一件的毫不相干的東西。譬如說何懷瑾說過,他曾經有一匹馬,那馬十分健壯,雖不是大宛名駒卻比之毫不遜色,那馬神駿異常,曾經救過何懷瑾的性命。

賀明月也說過。

賀明月說她喜歡棗紅色的馬,她說長大了想穿上狀元郎一樣的紅衣服,騎著高頭大馬遊街……

何清旻已經不會再流淚了。

晚秋的風微涼,吹過髮絲和單衣,何清旻清晰地明白,他的家已經名存實亡,只剩下他一個人年幼無力只能寄人籬下……他側過頭看採買乾糧的凌塵,又轉過頭來看狀似無憂的駿馬,忽然想起一句唱詞來——

身世飄零,宛如浮萍。

何清旻雖然出身優越,但自幼習武也並不驕縱,自認為跟得上凌塵的腳步。可他畢竟年幼且沒有經歷過什麼真正的風霜,悲痛交加不說,又跟著凌塵一直風餐露宿地趕路,第四天就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