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旻用了很久才明白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麼。
何懷瑾身體的溫度隨著時間一起流走了,何清旻木然地坐起來,屬於父親的血跡已經乾涸在臉上,面部微微一動就帶來一陣僵硬的拉扯感。他的注意力無法集中,東想一下西想一下,但是回過身來又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何清旻微微動了一動,從手指到腳尖都是麻的,他從被自己撲倒的父親身上爬起來,呆呆地又站了一會兒,重新蹲下身,用麻木的手指將地上的東西撿起來,試圖將它們迴歸原位。
內臟原本的位置,他應該是知道的。
這是很長的一刀。
從鎖骨一直劈到會陰,應當是類似於唐刀之類的兵器,但不僅僅只是劈了一刀,從傷口的痕跡來看,一刀劈下之後,應該用手腕轉了刀從傷口裡從下向上又捲了一遍,所以傷口會如此之大,所以內臟才會是碎的。
刀當然很鋒利。
胸骨整個被劈開,骨骼的切口十分整齊,甚至連衣服的切口都沒有脫絲。
費了好多力氣,何清旻沒能找到固定住傷口的東西,所幸何懷瑾的身體已經開始堅硬,不用擔心身體軟倒以至於內臟再流出來。
何清旻露出了回家之後的第一個微笑,然後他覺得自己應該去找一找針線,把父親縫起來,縫起來的話就完整了,那麼父親就會再次站起來對他微笑。
何清旻恍恍惚惚地想著,出了前廳,差點被門檻絆倒。
時近晌午,豔陽高照。何園裡一派濃綠,清晨的鳥叫聲已隱去,只聽得幾聲稀稀拉拉的蛙聲蟲叫。
何清旻晃悠悠地走著,後院連著迴廊的那一片是他和賀青衣、賀明月都喜歡的地方,有觀月亭、有問月齋……他其實不知道父親為何對峨眉如此執著,家裡的每一處院子也好亭臺也罷,多多少少不是沾了峨眉,就是沾了峨眉的月色。
就像前兩天,父親還在吟的“峨眉山月照秦川”。他還和賀青衣悄悄取笑,說怎麼就不是“秦時明月”,怎麼就不是“終南山月”……
何清旻腦海中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但很快就被他忽略了過去,對,他是要去找針線的……針線應該在……他走著想著,腳下又被絆了一下,整個人向前跌下去,跌在一個又軟又硬的東西上,掙扎著爬起來,他歪坐在地上看了許久。
是六兒。
六兒比他大兩歲,從兩年前開始服侍他的起居,和他同吃同住,說是僕僮,其實也與兄弟無異了。他第一次看到六兒的臉色這樣蒼白,白裡透著青,六兒的眼睛睜著,直直地瞪著,毫無焦距。
六兒胸口的傷和父親的如出一轍,也許是因為六兒只是躺在地上的緣故,裡面的東西沒有流出來。
何清旻一面想著也要給六兒縫上,一面往起爬,剛站起來,只覺一陣天旋地轉,重重地摔在了六兒身上,昏迷過去。
一個黑袍蒙面人從角落裡閃身而出,他中等身材,打扮在這太陽底下顯得格外顯眼,“嘖,我就說連著小崽子一起殺了算了。”如果何清旻還醒著的話也許能聽出這人的聲音,正是在門外帶頭埋伏之人。
另一個人慢慢地從院外踱進來,他身材高大挺拔,大白天竟將一身夜行服穿出幾分瀟灑之態,聞言笑道:“你懂什麼?這老東西將寶藏藏得那麼深,只這麼一個獨生子,線索一定在他身上。”
中等身材道:“把他們都殺了,一寸衣寸翻過來就是了。”
高大之人哼笑一聲,“他不會把寶藏放在這裡……這麼多年他隱姓埋名離開故土,還不是為了給兒子博一個好前程。哼,說來也算是好運,要不是這老東西當年受了重傷經脈幾乎全毀,再來幾個我們也不是他的對手。”
中等身材明知對方說得有理,還是嘴硬道:“那也不然,雙拳難敵四手,就算他一時豪傑又怎麼樣……不過話說回來,你看這小子瘋瘋癲癲的樣子,別真的嚇傻了,到時候我們什麼都聞不出來。”
高大之人道:“這你就不懂了,他要是真的傻了才好辦,帶回去隨便哄一鬨,遲早能磨出來。”
中等身材遲疑道:“那老東西不一定會把寶藏的事情告訴這小崽子吧,就算是給他留著的,這年紀也太小了。”
高大之人笑道:“就算沒有告訴過他寶藏,也一定給過他信物、禮物之類,總歸會有的。”隨即嘆道:“咱們也是兵行險著,下面就等著看花自芳能不能按期到這兒來,小崽子一下子被滅了滿門,就算不瘋不傻也夠嗆,肯定會和花自芳全盤托出,到時候咱們就坐收漁利即可。”
兩人談了一會兒,又隱到暗處,何清旻遲遲不醒,中等身材忍耐不住,給他餵了一粒清心丹並用內力替他梳理經脈,不多時何清旻突出一口血來,有轉醒之態,那中等身材立刻閃身躲藏起來。
何清旻再次睜開眼睛時候只覺得胸口淤堵似乎散了一些,掙扎著從六兒身上爬起來,怔怔地看了半晌,眼淚倏地滑落。
他眼睛早已哭腫,淚水彷彿無盡一般。他的神智稍微清明瞭一些,意識到自己是多麼的荒誕可笑。
人死了就是死了。
就算縫起來,也不會再活過來了。
他顫顫巍巍地伸手給六兒合上眼皮,想到母親和賀明月,呼吸彷彿滯住了一樣,他張大嘴試圖呼吸,但又覺得自己什麼都呼吸不到,徒勞地張著嘴喘息,足足小半個時辰才緩過來。
殺母親江芸和賀明月的,和殺父親和六兒的並不是一個人。
何清旻雖然沒有什麼實踐,但他自幼天賦過人,尤其是跟著花自芳習武以來,花自芳經常感嘆他是百年難遇的練武奇才,舉一反三、能力超群,為了避免過於空談,花自芳經常帶著他去山上打獵。
“人也是一種動物,所以人和動物都是一樣的。”——這是花自芳曾經說過的話。
花自芳教導他要善於佈局、善於等待、善於偽裝。不要讓獵物發現自己是獵物,不要過早的暴露自己,要有耐心……要懂得尋找一擊必殺的弱點以及……
不要虐殺。
包含父親、母親、賀明月在內,一共是一百一十三具屍體,其中七十四具屍體都是從鎖骨到會陰被劃開後向上反捲一刀,其餘的三十九具屍體的傷口都在頸側,瞬間大量鮮血噴湧,立即斃命。
何清旻覺得自己彷彿哪裡不對了,他竟然開始慶幸母親和賀明月至少沒遭什麼太大的罪,沒在死前特別痛苦。
溫柔和善的母親雙眼緊閉,血噴出很高,房樑上也都是,她跌坐在床前的小塌上,歪靠著,像是睡了。
何清旻站在塌前看了很久,他的眼睛已經幹了,但不知為何還是有淚水流出,一陣陣刺痛傳來,他意識到自己流出來的不僅僅是眼淚了。不知過了多久,他跪下來磕了個頭,掙扎著踉踉蹌蹌地起身去尋找賀明月。
賀明月在她自己的房間。
她生著病,在昏睡中死去,血濺得到處都是,她嘴唇微張,似乎還在做著什麼夢。鮮血將掛著玉雕的紅繩完全浸透了,紅繩透著黯淡的黑紫色。
何清旻其實對於“訂婚”還很模糊。
但他知道,訂婚之後就是成婚,成婚之後就是像父親和母親一樣,一直不分離。他流著淚摘下了被血液浸透的訂婚信物,掛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帶血的蓮花透出一陣陣令人作嘔的腥氣。
何清旻再次倒了下去。
重重地、跌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