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雨越下越大,晚上三人在小院裡單獨用飯,又是一番依依不捨,何清旻半宿沒睡著,翻來覆去,旁邊的賀青衣雖然沒怎麼動過,但何清旻聽出他的呼吸聲是醒著的,直到天矇矇亮何清旻才迷迷糊糊睡過去,只覺得剛閉眼就被人推醒了。

叫他的是一貫伺候他起居的小僮,小名六兒,見他醒了,笑道:“賀公子已經去前廳了,你再不起來他走了你都不知道。”

何清旻一個激靈翻身起來,匆匆忙忙洗了臉漱了口就跑,兩三個起落就到了前院,在月亮門前站穩了,理了理衣服才上前。

青城的凌虛長老正同何懷瑾閒話,見何清旻進來,撫須笑道:“這便是令郎?果然一表人才。”

何清旻也正是第一次見靈虛道長,只見他身著半舊道袍,鬚髮皆白、身材頎長,一派道骨仙風,急忙上前見禮,寒暄片刻,凌虛道:“明月還在貪睡,我們再等等。”

何清旻一面想見賀明月,一面又盼著她多睡一會,這樣就能多呆一會兒。他年紀小,心中所想臉上寫得明明白白,引來凌虛一陣朗笑。

不一會兒,侍女前來稟報,說賀明月想必是昨日淋雨染了風寒,有些發熱,已經派人去請大夫了。

何懷瑾道:“也是湊巧,不如道長在敝處盤桓兩日,也讓老夫略盡地主之誼。”

凌虛笑道:“何相公既有此言,貧道本不應辭。只是此次回青城乃是因掌門急召,回程恰巧路過此地才順道來接他兄妹,路上著實耽誤不得。”

何懷瑾沉吟道:“既然如此,不若道長帶青衣現行一步,讓明月再小住些時日。”

凌虛頷首,“也好,我們這一路急趕,恐明月病情加重凡是不美。”

兩人商定了,何清旻又是喜又是悲,忍不住朝何懷瑾撒嬌道:“那讓我去送送道長和青衣吧。”

凌虛笑道:“難得孩子有心,何相公再派個長隨跟著也就是了。”

何清旻武功不俗,只是年齡尚小。於是如此說定,叫了個名喚朱旺的長隨跟著,何清旻一路將賀青衣送到城門口,臨別兩人依依不捨,凌虛勸道:“明年還有再見的時候。”

何清旻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感覺,只覺得此次分別比以往的每一次都難受,賀青衣握了他的手,笑道:“古人有云: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秦地也好、青城也罷,總還是同一個月亮。”

何清旻點點頭,含淚鬆了手,目送師徒二人上馬,直到二人的身影消失不見,才在朱旺的勸說下返家。

何園佔了大約半條街,大門平時是不開的,一般出入都從東西兩側偏門或小角門,兩人從門口路過,竟發現大門開著縫,朱旺奇道:“真是怪了,凌虛道長是熟客,早上也是從東門進的,走也是從東門走的,怎麼反倒這門開著?”

何清旻心下也覺得奇怪,便道:“今天看門的是誰?”

朱旺搖搖頭,上前就叩門,並不見人應聲,門房一般都是兩人輪值,縱然一個人去方便也能留一個應門,如今門內確實一片寂靜,朱旺不由得有些心慌。

何清旻蹙著眉心,伸手推了一下門,才往裡看了一眼,就駭得不禁後退半步。他雖然習武已有四年,也常聽師父講些江湖事、知道有許多殺人如麻的惡人,但畢竟年僅八歲,也並不曾親眼見過屍體,如今見熟悉的門房俯趴在地上,身下一大灘血,一下子竟呆住了。

朱旺是成年人,個子高出何清旻許多,視線越過何清旻的頭頂看得清清楚楚,也是嚇得面色煞白,哆哆嗦嗦地道:“公子,我們還是先……”他話沒說完,何清旻猛地回頭,一拉朱旺,避過一擊,只聽有人笑道:“這小崽子本事倒不小。”

何清旻強撐著,厲聲喝問:“你們是什麼人!”

那人一擊不中,已閃到對面石柱後,笑道:“小少爺,我勸你還是回家吧。”

何清旻定神凝氣,拼命掩飾住慌亂,故作冷靜道:“街上這十個人就想攔住我嗎?”

那人倒沒想到何清旻竟然能察覺到街上的埋伏,但卻還是笑道:“你就算能逃出去又能怎麼樣?難道你要拋下你父母和明月妹妹不管?”

何清旻心下一涼,這人顯然對他家裡的情況十分了解,何懷瑾是當地名士不必多說,但賀明月卻沒幾個人知道,聞言,他也顧不得外頭的人了,拖著快要昏過去的朱旺就往裡走。朱旺拼命掙扎,何清旻一分神,只覺得朱旺一下子不動了,再看去才發現他喉間竟插著一柄飛刀,露在外面的半截幽幽閃著藍光。

何清旻咬牙切齒地罵道:“你們……好生歹毒。”然而此刻卻再無人回應,剛才偷襲之人又重新埋伏起來,何清旻一時間無法辨別,心裡亂成一團,含淚將朱旺平放在地上,一跺腳,向門內跑去。

偌大的庭院空空蕩蕩,但凡見人,一定是死屍。何清旻不知道哭了多久,眼淚都已經幹了,從一開始的尖叫痛哭到看到屍首後停下辨別死因,他睜大了眼睛,腳步沉重而遲緩,越往裡走就越覺得心向下墜,越墜越冷宛如冰窟,走著、凍著,久了已經不覺得冷也不覺得疼,只覺鈍鈍的麻。

他家裡雖然人丁不旺,但宅院還算大,上上下下家僕隨從門客等等……一百人總是有的,這一路上他數得雙眼模糊,已經足足數了八十三個人。僕婢清客們死得無一不悽慘,不是開膛破肚便是頭破血流,彷彿故意恐嚇一般,前院亭中的鮮血匯聚成股,汩汩地流在草叢裡,血跡上伏著一片蟲蟻,嗡嗡滴吸食著死去的血液。

父親何懷瑾坐在前廳,和分別的時候一樣的姿勢,一切都好像和剛剛別無二致……如果不是何懷瑾的鮮血已經順著臺階流了下來的話。

何清旻恍恍惚惚,覺得父親似乎是在微笑著招呼自己,於是忘卻了這所有的一切,開開心心地跑了過去,撲進父親的懷裡。父親的懷抱依然溫暖,只是未免太過於潮溼,在擁抱中似乎有什麼不應該出現的東西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