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明月踮著腳尖悄悄地靠近,何清旻彷彿背後長了眼睛一般,手中的筆不停,也並不回頭,口中道:“別鬧,還差一句。”
賀明月嘟著嘴,只好停下偷襲的腳步,衝著對自己笑的兄長做了個鬼臉。
賀青衣笑道:“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又問:“你師父也該來了吧。”
時值九月,正秋高氣爽,“何園”的後花園的“觀月亭”裡除了鳥聲蟲鳴,就只剩下這三個孩子。此間主人名叫何玉,字懷瑾,有舉人的功名,但並不去吏部待選,反而半隻腳踏進江湖,功夫不高不低,樂善好施,在本地頗有些人望。
何懷瑾如今不惑之年,家裡略有產業,和髮妻江芸伉儷情深,膝下只一個獨子何清旻,在他陰差陽錯有恩於“陝州一劍”花自芳後何清旻拜其為師。花自芳常年行走江湖,但每年秋冬之際必會來何園盤桓一兩個月,考校、傳授弟子功課。
何清旻寫完最後一個字,慢條斯理地涮了筆,掛在筆架上,才道:“也不一定,有時早一些,有時晚一些。”他抬頭看向賀青衣,有些不捨地道:“只是你……你們這麼快又要走了。”
這兄妹二人乃是一母同胞的孿生兄妹,與何清旻同齡,在青城學藝,因其父母生前與何家乃通家之好,自何清旻有記憶以來二人每年八九月都會來小住一段時間,何清旻平日裡除了讀書練武,並沒有年齡相近的朋友,因此每年總是盼著他們來,捨不得他們走。
賀青衣探過身去看字,那字並不是寫在紙上,而是四寸厚的石板,用羊毫作刀,在石板上鑿刻出小楷,墨汁均勻,入石三分卻絲毫不亂,羊毫筆頭亦是無損,莫說是個七八歲的孩子,只怕許多江湖上成名的人物都沒有這份功力。
“怪不得我師父說你是天才。”賀青衣毫不掩飾地讚歎,“我若是能做到你五分就好了。”
何清旻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他並不是故意在朋友面前炫耀,只是這是師父留下的功課,他早些日子貪玩,眼下不知師父會不會突然上門,才起了趕工的心思,紅著臉道:“你快不要這樣說了。”
賀明月撇撇嘴,“喂——”
賀青衣捂住耳朵,何清旻走過去,作揖道:“大小姐這是怎麼啦?”
賀明月剛要說話,只聽賀青衣指著石板道:“峨眉……義父真是對峨眉念念不忘。”
何清旻失笑:“故土難離……是這麼說的吧。”他並不理解這句話的含義,一面幫賀明月把鬆了的辮子綁好,一面道:“昨晚我還聽他半夜在院子裡說什麼‘此處月是峨嵋月,峨眉月非此處月’,繞口令一樣。”
賀明月挑眉:“你昨晚偷溜出去玩怎麼不叫我?”
“我是去茅房。”何清旻說著,頭髮也紮好了,於是向賀明月問道:“今天想玩什麼?”
小孩子玩耍的東西也就那麼幾樣,賀明月也有些膩了,她眼珠一轉,狡黠道:“我說什麼你都答應我?”
賀青衣暗笑,何清旻果然上當,“當然。”
賀明月跳起來,拍手笑道:“我要出去逛逛。”
何清旻有些犯難,賀青衣替他解圍道:“明天師父就要來接咱們了,到時候不就能去街上逛了?”
賀明月扭著手,“那不一樣嘛。”
一提起明天,何清旻不免有些失落,“你們明年早點來。”
賀青衣也有些傷感,忍不住上前拉住何清旻的手,賀明月握住何清旻另一隻手,何懷瑾來的時候,就看見三個孩子手拉著手轉成一個圈,眼淚汪汪地互相對視,一時間覺得既可愛又可笑,半晌才咳嗽一聲,明知故問:“這是幹什麼?”
三個孩子都有些不好意思,何清旻和賀青衣趕緊撒開手,賀明月還緊緊握著何清旻的手不放,噘著嘴脆生生地道:“義父,我給你做兒媳婦吧,我就不回青城了。”
何清旻臉紅成一片,想說句話,結結巴巴說不出口,何懷瑾大笑:“明月,你不想著行走江湖仗劍天涯啦?”
賀明月道:“我可以和秋聲一起仗劍天涯。”秋聲是何清旻的小名,取他名中“清朗秋日”的近義。
何懷瑾故意問道:“秋聲,你說呢?”
何清旻清了半天嗓子,才道:“說不定明月以後會反悔呢。”
賀明月一生氣,一腳跺在何清旻腳上,何清旻不敢躲,硬生生受了這一記,頓時疼得齜牙咧嘴,連忙道:“我願意我願意。”
賀青衣笑出眼淚,何懷瑾邊笑邊搖頭,“說定了,等你及笄,我就去找你師父提親。”
賀明月後知後覺地有點害羞,又覺得把害羞表現出來有些丟人,昂著頭道:“那就說定了。”
“你這丫頭。”何懷瑾笑著指了指她,卻探手從懷中取出一塊穿了繩孔的玉雕來,“來,給你信物。”
賀明月臉一下子臊紅了,揹著手在身後直扭,何懷瑾大笑,“逗你玩的,這是之前答應給你的,蓮花,你看還喜歡嗎?”何懷瑾別無他好,唯獨喜歡玉雕,閒來經常自娛。
賀明月接了過來,只見拇指大的一塊青玉,蓮瓣蓮蕊清晰可見,喜不自勝,叫道:“多謝義父。”
“好,我這老頭子也不耽誤你們了,想吃什麼?我讓廚房做了給你們送過來。”
賀明月嫌熱,點名要吃奶油松仁卷和杏仁糖,何懷瑾走後,賀青衣嘆著氣悄悄跟何清旻抱怨:“聽了就覺得膩。”
“我聽見了。”
賀青衣噤聲。
過了小半個時辰,丫鬟端著食盒過來,果然有賀明月要的兩樣,另還有白糖糕、桂花酥酪兩樣點心,再往下看,是一大碗雞湯、一大碗雞蛋羹另四碟小菜並米飯。三個孩子在涼亭中吃了飯,賀明月說要去釣魚,何清旻叫人準備東西,一起去了後院的池塘。
雖是池塘,水卻是從江中引來的活水,如今荷花開得敗了,殘根敗葉還沒有清理,看上去很是蕭條。
賀明月只道釣魚的樂趣在於釣,並不在魚,掛好了餌,向池塘裡一拋。何清旻抬頭看了看天,“好像要下雨。”
賀明月不以為意,“昨個兒下午不也陰了一會兒?”
賀青衣搖頭:“你就是不想進屋。”
賀明月習武上天賦勝於其兄,讀書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了,也不愛下棋,在屋子裡沒有可玩的,只覺得悶得難受,聞言嘆氣:“我就不知道書有什麼好讀的。”
何清旻隨口道:“譬如你見這殘荷敗葉,就能想起那句‘留得殘荷聽雨聲’來,意境蕭然……”他話音還未落,黃豆大的雨點驀地砸下來,三人皆是一愣。
賀青衣拍手道:“言出法隨,何大師好本領。”
何清旻哭笑不得,賀明月佯怒,“好啊,是你小子壞本姑娘的好事!”
三人只顧著玩鬧,並不躲雨,過了一刻左右,幾個僕婢披著蓑衣、拿著傘來尋他們,他們也知道是何懷瑾的授意,乖乖地各自回了房,洗澡驅寒。
他們三人住一個兩進的小院,賀明月住一間房,賀青衣和何清旻一起,洗了澡,何清旻本想用內裡直接烘乾頭髮,又想起早上賀青衣說羨慕他的話,老老實實用毛巾擦乾,賀青衣見狀也沒有多言,只拉著何清旻的手道:“等我回去了就給你寫信。”
何清旻點點頭,“再見就又要明年啦。”
秋雨多愁,多愁時的別離更愁。
賀青衣道:“我師父說,分別是為了下一次再見,我們今年的分開,就是為了明年的再見。”
何清旻點了點頭,但還是覺得心裡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