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春暉感到難言的舒暢。

像是被捆了十天十夜的人突然被鬆綁,像是一年沒洗澡的人突然被搓了個乾乾淨淨,像是憋了一整天的小解突然釋放……

謝春暉可以想出一百零八個比喻。

雖然麻藥的效果還在,但年二完全地解開了他的穴道是不爭的事實。

顧不得年二還站在身旁,謝春暉喜形於色,被裝扮成少女的面容增了三分豔色,更顯得美貌不可方物。

比起謝春暉的輕鬆,若愚心下一緊,面上卻不敢表露出來,只含笑倚在窗邊把玩著手中的團扇,狀似不經意地睇著年二。

不對,有什麼……不對!

若愚捏著團扇的手指微微收緊,心慌意亂。

韓徹打了個哈欠。

這幾天他都沒有太睡好——自從他得知了冰窖裡有福遠鏢局大小姐的屍身之後。

距離那一夜已經過去了三天。這三天,無論是知情還是不知情的人都好像沒有這回事一樣,甚至連閒言碎語中都似乎刻意避開了這一環一樣。就在昨天,代表福遠鏢局來祝壽的分舵主席鴻遠帶著壽禮上門,不知道私下有沒有人和其通氣,至少明面上沒有人提起大小姐之死。

韓徹只覺得荒謬。

更荒謬的是甚至他自己也沒有去告知席鴻遠那夜的所見所聞。

一面為自己感到羞恥,一面彷彿做了虧心事一樣心虛,他夜夜都等著何清旻前來,可是夜夜都沒有等到。

韓徹長嘆一聲,推門而出。

劍名“七星”。

用劍的人被稱為“七星劍”。

俗話說:只有取錯的名字,沒有取錯的綽號。以武器為綽號,足以見這武器對人的意義。

很少有人不知道“七星劍”岑老爺子。

也很少有人知道劍為什麼要叫七星劍。

或許知道的人曾經很多,但每一個知道的人都曾經見過七星劍的出鞘,換句話說,見過七星劍出鞘的人,很難活著再向別人講述。

擦劍的人除外。

有些人會將兵器的保養交給劍僮,但岑老爺子不會。

他習武六十三年,用過的每一柄劍都是由自己親手保養,尤其是這一柄七星劍,從他弱冠之年成名之際一直到現在,已經陪伴他走過了近五十個春秋,這漫長的時間裡,岑老爺子每天清晨都像是撫摸初戀面龐的少年一樣輕輕捧起七星劍,細細地用柔軟的布巾擦拭過每一寸劍身。

劍長三尺,寬四寸,劍身七個宛如磕碰過一般的痕跡——這是鍛造的過程中留下的,也是七星劍得名的真正由來。

鍛造七星劍的是一位無名匠人,但七星劍的材料缺是傳說中在天潭淬鍊過的精金,匠人幾乎用盡了生平所學,才勉勉強強將原石鍛成材料,劍成當日,匠人費盡心血,嘔血而亡。

岑老爺子在擦劍。

他的手已經不像五十年前一樣修長光滑,但有些褶皺的面板下依舊像當年一樣強勁有力。他仔仔細細地清理過七星劍的每一處,慢慢地歸入劍鞘,系在腰間。他剛剛做完這一步,婢女敲門進來,溫聲道:“老爺,卯時了。”

六月初一,天朗氣清,豔陽高照。

何清旻換了一身裝扮。

月白色的綢衫毫無褶皺,從背後看雖然有些過於單薄消瘦但還算得上是挺拔,他把麻子洗了,又找白芸芸將臉、手都塗成蠟黃色,兩頰點了些雀斑。白芸芸不愧妙手,幾筆將他眉眼又改變了形狀,攬鏡自照,何清旻自己都沒認出來鏡中一臉病容耷眉拉眼的竟然是自己。

白芸芸中肯地評價:像是活不到過年的癆病鬼。

何清旻替她補充完整:像是活不到過年的、紈絝癆病鬼。

白芸芸將他再次審視一番,目光重點落在他的玉冠、玉佩、玉劍、玉扳指上,默默地點了點頭。

其實還是有些重的,無論是頭上的玉冠還是腰間裝飾的不過一尺來長的玉劍。

病重的紈絝子弟拖著沉重的步伐來到蘧潤年落腳的酒店裡,目睹著蘧潤年帶著兩名少女用過早餐後向白鶴山莊的方向走去,便不遠不近地跟了上去。

軟骨病少女的病情似乎好了很多,雖然還需要一旁的女子攙扶,但看起來似乎穴道被解開了,精神比以前好很多,唇角微微還帶了些笑影。但扶著她的女子看似輕鬆眉眼間卻略微帶著些許愁意,何清旻不僅也隨即凝神。

白鶴山莊西北的角門在大壽當天不是施粥,而是流水席。

流水席就擺在門內小花園中,長條桌凳拼了長長的一溜子,能容納近百人,園子裡臨時搭了廚房等,忙得熱火朝天。

這處並不需要請柬,年二帶著若愚和謝春暉進門無人阻撓,過了一會兒何清旻緊跟著進去了,此時這處近乎於滿席,放眼望去密密麻麻都是人。

小花園並不大,一時間塞得滿滿登登,放眼望去並沒有找到蘧潤年的身影,何清旻的視線落在了月亮門旁的守衛身上。

小花園是白鶴山莊的一部分,內部自然是通的,只是此處暫且作為設流水席的所在被人為隔開罷了。何清旻想著,不著痕跡地朝月亮門晃去,走近了才發現守衛已經斷氣,只是被人擺成站立抬頭的姿勢。

何清旻見無人注意這邊,閃身進了門,一面思量這兩個守衛的死因。二人都死而不倒,面對面站著,看似就像平時站崗一模一樣,顯然這與蘧潤年的獨門手法是分不開的。

因為早就探過的原因,何清旻可謂輕車熟路,這幾日內受到邀請前來的賓客就有百多位,山莊裡的僕婢也不能將每個人都一一認得,再加上何清旻坦然的模樣,不少僕從路過時還紛紛向何清旻施禮。

何清旻心知蘧潤年要鬧事一定要到筵席上去,便直奔前廳,他知道今日的壽宴是要在前廳的空場上露天舉辦,也知道甚至還搭了棚子供客人遊樂。

果不其然,除了四周的綵棚外,正前方搭了近兩丈高的臺子,兩邊設了兩面大皮鼓,看起來竟然似擂臺一般。何清旻心中升起一個荒謬的想法——難道岑老爺子要用打擂臺的方式來決選出幽州武林的下一位領袖嗎?

宛如兒戲。

雖然心思不斷,但何清旻並沒有落下尋找,很快就在偏西的角落裡看見了蘧潤年和謝春暉,若愚卻不知去了何處。

午時將至。

賓客陸續在指引下入席,何清旻看見不少熟悉的人——包括韓徹。

這幾天他沒有去找韓徹,因為沒有絲毫收穫,他相信身在局中的韓徹也不會有任何收穫。想到這裡,何清旻微微一哂,其實此時本來與他毫不相干,只是那紅裙妙齡的少女令他想起一位甚至連長大的機會都沒有的故人罷了。

午時已至。

岑老爺子在耿雲濤等人的簇擁下登上高臺。他走得很慢,一步走完才走下一步,姿態挺拔,不像是古稀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