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旻並沒有走遠。
冰窖旁有一大塊虎形石,上書“凌陰”兩個大字,其後恰能容納一個壯年男子蹲坐,何清旻躲在後頭綽綽有餘。如果是平時耿雲濤應該不會忽略這個藏身之處,眼下他心慌意亂且遍地屍骸,並且按照正常人的猜想“麻臉青年”一定會趁機溜走,所以此處被忽略是理所應當的。
不出片刻,果然有人來查探究竟。這些人竟然都很有禮貌,沒有一個人飛身入院牆,都是堂堂正正從院落的正門進來的。透過石縫,何清旻看見來人多是隨成名豪傑而來的子侄輩,還有那麼兩三個在江湖上頗有名聲的少俠——譬如韓徹。
何清旻忽然覺得無趣。
不僅無趣,還有些可笑。
有些熱鬧可以看,有些熱鬧不能看。看來白鶴山莊的客人都是一些明事理的人,尤其是在江湖上成名多年的各大門派長老、掌門,他們更是明白這個道理的。
青城、峨眉、金刀門……甚至路逍遙也沒有出現。白芸芸大抵是會來的,但不會用本來面目,不模仿其他人而是隨便改變容貌的話她很快就可以做到……韓徹大概是真的想來幫忙。
有一搭沒一搭地胡思亂想著,該來的人差不多也都已經來了,院外再次寂靜起來,耿雲濤長嘆一聲,深深一揖道:“在下技不如人,僥倖留下一條性命,以後無顏再在冀北露面了。”
何清旻微微一哂,聽得一陣寒暄,甚覺無聊。
隨即,他從耿雲濤嘴裡聽到了他給自己講的故事,只不過故事還有下文:
有賊人殺害了福遠鏢局的大小姐,將大小姐私藏在冰窖中時被白鶴山莊的門客聽見動靜,便通知了耿雲濤。隨即耿雲濤帶人前來,但這兩名歹人武功高強,殺了二十三個門客不說,耿雲濤也受了傷,幸好此時有客人聽見動靜前來檢視,兩個賊人擔心雙拳不敵四手,趁機逃跑了。
這漏洞百出的故事話音剛落,就聽一名紫衣少年道:“原來如此!那賊人臨走竟然還倒打一耙。”
另一名少年介面道:“賊人也是忒愚蠢了,這等謊言我們怎會相信?”
當下你一言我一語,竟不用耿雲濤解釋。
何清旻一面覺得理所應當,另一面又覺得匪夷所思。
他對自己覺得這理所應當而匪夷所思,又為自己的匪夷所思而感到理所應當。
然而,當這些對話告一段落,他只覺得可笑而荒謬。
人人都知道這其中問題。
但人人都故作不知。
韓徹開啟房門就嚇了一跳。
何清旻微笑道:“韓兄。”
韓徹聽到熟悉的聲音放下心來,在門外四處張望,確定別無他人之後才進屋關上門,搖頭道:“賀兄……你這臉。”
經此一事,何清旻無意一直留在白鶴山莊內,但他需要一個能打探訊息的人。他不想讓白芸芸在這件事裡牽扯太深,因此這時也只能選擇必然不會置身事外的韓徹。
何清旻原原本本地將今天自己所見之事向韓徹說完,看他目瞪口呆的樣子,失笑道:“這是怎麼了?”
韓徹晃了晃腦袋,“……沒想到……真的沒想到。”
何清旻自來熟地給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你能相信我是最好不過了。”
韓徹詫異道:“我為什麼不相信?賀兄騙我也沒有什麼好處。”
何清旻道:“耿先生的話漏洞百出,但是那蒙面人臨走時候喊的那一句也有些令人懷疑。”頓了一頓,又道:“不過大小姐被殺到現在絕對不會超過十天,那天……我見過她。”
韓徹“啊”了一聲:“我記得了,你說的是她騎馬過街的那一天,我從客棧的視窗看見了。”
“她應當是沒有停留,直接過鎮了。”
韓徹喟道:“可惜……竟這樣香消玉殞了。還有賀兄提到的守衛……耿先生竟然殺了他。”
“也有可能沒殺。”何清旻放下茶杯,微笑道:“說不定只是詐我。”
韓徹微微搖了搖頭,“賀兄……有何打算?”
“我?”何清旻也跟著他搖頭:“我什麼打算都沒有,只是打算看看熱鬧……如果有熱鬧可以看的話。”
他的表情並不像是想看熱鬧,因為麻子的緣故,比沒有偽裝時更難看出面色來,韓徹直覺他心情很糟糕,於是也不再多說,只是道:“賀兄……賀兄如果有什麼心事,隨時可以和我商量。”
何清旻微微地笑了。
惜春園。
更夫報過了四更。
韓徹的房間燈火熄了
另一間房的燈還亮著,襯著慘白的月和陰沉的夜。
房間裡的人醒著,桌上有一壺溫著的酒。
賀青衣坐在窗前。
窗上映出他一個人的影子,也映出了兩隻酒杯的影子。
何清旻遙遙地望著窗影。
他知道自己假裝灑掃僕從的時候賀青衣認出了自己,也知道賀青衣在等的人是自己。
他也很想念賀青衣,就像他知道賀青衣想念自己。
他並不知道自己的臉上已經露出的微笑——不是假面一樣的微笑,也不是空洞的微笑,是真真正正可以稱得上是笑容的微笑,是自己無法察覺的、發自內心的微笑。
他和賀青衣已經認識很久了——
他們自幼相識,是生死之交。
他們師出一派,有同門之誼。
不僅如此。
他們的父輩是通家之好,有兄弟之情。
但何清旻又不願意看到賀青衣,甚至不願意想起他。
作為“何清旻”的每一個瞬間,似乎都有賀青衣在相伴,雖然何清旻厭惡的是自己而不是賀青衣、雖然何清旻想要逃避的是自己而不是賀青衣、雖然何清旻想要抹去的是自己而不是賀青衣……
但是他做不到。
他做不到在依然無法接受“何清旻”的時候和賀青衣見面。
某種意義上來說,賀青衣是“何清旻”人生的一部分。當何清旻從醉生夢死中掙扎出來,開始嘗試使用“賀朗”這個名字重新開始的時候,他不願意提起“何清旻”。
哪怕不提起他也記得清清楚楚、哪怕不提起他也無法釋懷……但他依然不願意提起。
他不得不承認,不願意找白芸芸的另一半理由——白芸芸知道他是誰。
被人知道自己是“何清旻”,就好像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扒光了一樣——是羞恥嗎?也許是,也許還有歉意。
雖然他沒有對不起任何人,雖然他從頭到尾什麼都沒有做錯……
但,他還是為何清旻依然活著而感到歉意。
何清旻就應該是出現在話本小說的開頭,年少早夭的、成為開啟故事情節鑰匙的天才,在惋惜聲中死去,留下寶藏和絕學……
雖然沒有寶藏。
月色漸漸淡了,東方升起微微的粉,漸漸地一片雲被染成了橘色,那橘色靜靜地蔓延著,彷彿過了很久,也彷彿只是一瞬間,橘色變深了,月亮徹底掩去了蹤影。晨曦照耀著芳草萋萋的院落,燭光漸漸被掩蓋在日光之下,窗前的影子也看不見了。
逐漸傳來走動的聲音,灑掃的僕從們已經開始了新一天的工作。
片刻後,賀青衣的房門開啟了,賀青衣站在門前,遙望著遠方,輕輕地嘆了口氣,喃喃道:“秋聲。”
他的聲音太輕了,輕到直接散在了風中。
何清旻聽到久違的小名,似乎再次不自覺地微笑了,爾後靜靜地離開。
賀青衣若有所覺,久久佇立在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