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並沒有刻意輕手輕腳,相反,他每一步都走得極為清晰,一步徹底落地了才走下一步,不緊不慢。
何清旻想起了小時候跟著師父在山中學藝,當時他的對手是野兔。師父說,成熟的獵人在捕獵的時候不慌不忙,提前要將陷阱佈置好,只等獵物自投羅網。何清旻在心中輕嘆一聲,想道:時隔八年毫無長進。
他很難不想到八年前。
縱然已經過去了那麼久,那一幕幕依然彷彿刻在他腦海裡一般,越是想要忘記就越是鮮明,越是逃避就越是清晰。
不僅僅是聲音,隨著腳步一起到來的,還有一點燈火。
燭火點在琉璃燈裡,避風無煙,隨著來人的走動輕輕的晃動著,因為垂著頭的緣故,何清旻看到一雙靴子,靴子很新,像是剛剛擦過的,鞋底和地面的碰撞聲清晰極了。
腳步在三尺開外的地方停下了,何清旻抬起頭。
來人書生打扮,袍子和靴子一樣新,看得出是為這次的壽宴準備的,臉被燭火映成暖黃色,面白微須,看上去很是文雅,腰間別了一對判官筆……
“耿先生。”何清旻微笑著拱了拱手。
耿雲濤年近不惑,江湖人稱“活無常”,兵器便是腰間的一對判官筆,師從不詳,十幾歲開始活躍於冀北一帶,大約十幾年前和岑老爺子成了忘年交,後寄居於白鶴山莊,是白鶴山莊名副其實的“二當家”。
耿雲濤也報以微笑:“小友認得在下。”
說來奇怪,有的人自稱“在下”的時候,雖然態度謙和,語氣也和煦,但你總會覺得他說出口的不是“在下”而是“在上”。這種融在骨子裡的高人一等,不僅僅是朝廷命官有,很多久居高位的江湖人身上也有。
何清旻側站在棺前,微弱的燭光蔓延在他身前,少女青白的笑容在這溫暖的光暈中美好而淒涼,他的手指還搭在棺側,冰冷的寒氣連帶著香氣一起沁入指尖。
“外面有不少人吧。”
耿雲濤頷首笑道:“出了這樣大的事,白鶴山莊義不容辭,各路豪傑有願意相助的,我們自然也不推脫。”
“大事?”
“潛入白鶴山莊,藏棺入窖……這當然是一等一的大事。”
何清旻此刻心中已經毫無波瀾,平靜地道:“原來如此,受教了。”
耿雲濤道:“只可惜,沒能查出賊人是為何要謀害此女,也不知其為何要隱匿在此處。”
何清旻附和著點了點頭,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問道:“既然已經找到了人,那為什麼不知道原因呢?”
耿雲濤遺憾道:“可惜這賊人拼死抵抗,沒能留下活口。”
何清旻覺得有些好笑,於是就笑了。
耿雲濤也笑。
何清旻動了動有些發麻的指尖,他手指剛一動,耿雲濤也動了。他左手輕輕向上移拋,琉璃燈穩穩地掛在牆上的燭臺上,與此同時,右手已經取了判官筆直朝何清旻門面而來,左手隨即跟上,封住何清旻的退路。
何清旻不欲用“長生訣”的武功免得再生事端,手下用力,從棺材上掰下一塊約兩尺多長的木條來,竟是使出了一招江湖藝人都會的“分花拂柳”,判官筆與木條相接,耿雲濤只覺得有一股大力從木條上傳來,兵刃一觸即分,他不自禁地後退了兩步,只覺得右手微微發麻,心下不由得駭然。
何清旻突然道:“那個守衛呢?你殺了他嗎?”
耿雲濤心中驚濤駭浪,但面上絲毫不顯,“不是你為了潛入白鶴山莊殺的嗎?”
何清旻並不難過,只是突然間有一些茫然,見他神色木然,耿雲濤藉機運起內力,疏通右手的僵直之感,心下稍稍有些後悔。他本就因為棺木的事發愁,夜間輾轉反側乾脆出來走走,正巧遇到那慌不擇路的守衛連滾帶爬的模樣,當下就叫住他問了個清楚明白。在得知闖入者詳細詢問棺木的情況時,耿雲濤就猜到對方可能要尋找藏屍之地,白鶴山莊人多眼雜且又不能讓屍體腐爛,很容易就會猜測到藏在冰窖。想到這裡,耿雲濤立即做了準備。
首先將冰窖所在的院落派人圍起來,使裡不得出外不得入,自己一人進入冰窖解決闖入者,滅口之後再令親信弄出動靜讓賓客驚醒,藉機將棺木一事推到檯面之上。雖然倉促且簡陋,但這計謀並不能算是無用,而且耿雲濤獨自前來並不能說得上是自負輕敵,畢竟他成名二十餘載,在幽州也排得上前五,只是萬萬沒想到竟然拿碰到了這樣的高手。
耿雲濤心底的不安藏得很好,看上去依然是一派勝券在握之態,心想如果不能拿下此人,恐怕要將信命交代在這裡,想到此處,竟徒生了幾分悲壯豪情來,見何清旻似乎仍在發呆,他不屑偷襲,咬牙道:“請了。”話音落了,才又飛身上前。
何清旻既不躲閃也不抵擋,此刻木條在右手中拎著,他伸出左手向耿雲濤手腕抓去,耿雲濤左手判官筆直指他手腕曲池穴,判官筆本就是打穴的兵器,況且耿雲濤的判官筆由精鐵鑄成堪稱名器,卻未料到何清旻依然不躲不閃,耿雲濤剛浮現出喜意,只覺手腕意緊,竟被何清旻扣住了脈門。
——這一切不過眨眼之間,耿雲濤順勢右手判官筆直打何清旻肩井穴,右腳向他膝蓋踢去,何清旻右手輕抬,木條正拍在耿雲濤手腕上,看似輕飄飄的,一股內勁襲來,判官筆竟脫手而出,同時何清旻腳下太清步偏行一步,耿雲濤手腕被制,腳下忽然落空,何清旻順勢腳尖點在他膝蓋上,耿雲濤整個人向前傾倒,不待他回身,何清旻一拉一拽再猛地撤身,竟一下子將他壓在棺木上,耿雲濤與棺中女屍面對著面,不過一尺的距離,心中未免有些發毛,只聽身後何清旻輕聲道:“承讓了。”
耿雲濤平定了一下心緒,道:“在下技不如人,願賭服輸,小友不如先放開,我們好好談談。”
何清旻十分佩服這種受制於人卻還一副局勢盡在掌控之中的態度,雖然對方看不見,還是微笑道:“抱歉,這樣的姿勢我比較安心一些。”
耿雲濤心中驚怒交加,想道:我成名二十餘載,沒想到竟然栽在了一個後進小子手裡,如今先不說能不能保得性命,因為計劃得太倉促都沒來得及和大哥商量,一個人的生死是小,白鶴山莊和大哥是大,。如果讓這小子走出去,最好的結果也是我們白鶴山莊名聲掃地,連一個小輩都能在我們頭上撒野;再壞一些,萬一這小子胡說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謠言正是因為縹緲才更容易被相信……
何清旻見他面色慘白神色不安,大抵也猜的出來他在想些什麼,他本就不欲生事,思考片刻竟鬆了手,旋即退後兩步。
耿雲濤萬萬沒想到,微微怔了片刻才回過身來,微弱的燈燭下青衣麻臉的瘦長年輕人像是夜半遊走的幽魂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