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旻向韓徹道:“玉玲瓏是什麼?”
韓徹微微有些詫異,“賀兄沒聽說過嗎?沒想到玉玲瓏竟然落在……”他微微搖了搖頭。
何清旻本以為吳鵬起是藉著釣叟的話隨口胡扯,但看薛玉的表情不似作偽,彷彿要的竟真是那“玉玲瓏”。
薛玉強壓住怒火,撲上前,吳鵬起抄起手邊的爐鉤,卷著一串火星直朝薛玉門面而去,薛玉並不閃躲,陌刀劈開火星,噼裡啪啦地落在草棚上,釣叟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閃身到棚外,智一也不遲疑,飛身而出。吳鵬起掀起張桌子被薛玉一刀皮劈碎,吳鵬起無計可施,一咬牙運起內勁向側已拍,半邊茶棚瞬間塌下來,草灰齊飛。
何清旻稍微有點後悔沒早走,與韓徹一前一後避開,剛跑到棚外,整個茶棚轟然倒塌,不過瞬息,薛玉與吳鵬起先後破草而出,薛玉陌刀依舊泛著精光,吳鵬起的爐鉤已經斷了。
“到底在哪裡?”薛玉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齒間蹦出來的一般。
吳鵬起環顧四周,見其餘幾人好像都對這寶物不感興趣一樣,呆了片刻後哈哈大笑,又倏然止住,“不在我這裡。”
薛玉怒極反笑。
吳鵬起擦了擦額上流下來的血,“你來晚了。”
薛玉道:“吳鵬起,你是真的不見棺材不掉淚?我們既然能來找你,那就是已經都調查清楚了,你這兩年去過什麼地方,幹過什麼事情,什麼時候來的這裡……都清清楚楚。你現在說了,我還可以給你留一條命,如果你不說,殺了你再找也不是什麼難事。”
吳鵬起反而平靜了下來,露出了沒被拆穿前的、攤主的笑容:“東西,我已經交給四海門了。”
薛玉的臉色已經不能用難看來形容了。
何清旻恍然大悟:“剛才那個人從點心裡拿出來的東西……就是你們說的玉玲瓏嗎?”
“四海門?”韓徹重複了一遍,忽然變色:“那這麼說,那兩個少女可能並不是那……那魔頭的女兒?”
薛玉直勾勾地盯著吳鵬起,吳鵬起看了看薛玉,又環顧四周,百餘騎依舊保持著來時的姿勢,比官府訓練有素的騎兵還要齊整,閉了閉眼,低聲道:“你既然調查過我,那就應當知道……我……我以前娶過一個老婆。”
薛玉冷笑道:“你的老丈人無意間得到了玉玲瓏,他並非江湖人士,也不認得這東西,只是當作尋常首飾送給了女兒,你認出玉玲瓏後生怕被人發現,殺了你老丈人一家四十八口人,連你老婆都沒有放過。”
吳鵬起道:“我有一個女兒……那個時候她已經做了四海門沈護法的小妾。”
何清旻插嘴道:“這麼說來,薛公子是順著他丈人的線索追查到他的?”
薛玉的笑容變得很奇怪,“不……沒有人知道玉玲瓏的下落,但是一家四十八口滅門並不是小事,不僅僅是江湖,甚至驚動了官府。”
何清旻聽懂了。
韓徹憤怒異常,漲紅了臉,智一道:“這麼說他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如果他不殺岳父一家,反而沒人知道……況且,玉玲瓏他拿了也沒用吧。”
“是啊。”薛玉嗤笑一聲:“畢竟是大案,查著查著,就查到了。”
吳鵬起嘴唇顫動,似哭似笑。
何清旻重複問:“玉玲瓏……到底是什麼?”
回答他的人是蹲在路邊的孩子。
“玉玲瓏,玲瓏玉,莫回頭,黃泉去。”
稚嫩的童聲唱起來,反而有一種毛骨悚然之感,釣叟道:“活死人肉白骨的玉玲瓏……沒有人知道那是什麼。”
“那又是怎麼被吳鵬起認出來的呢?”
沒有人回答何清旻的疑問。
看著吳鵬起,何清旻又問了一遍,吳鵬起像是沒聽見一樣,面無表情地看向遠方。
何清旻忽然發自內心地笑了,“不知道是真是假的玉玲瓏……你們……”
薛玉打斷道:“玉玲瓏是真的。”
何清旻沒有和他繼續爭辯,只是問:“青冥劍又是怎麼一回事?”
孩子睜大了眼睛:“大叔,你是在哪個山頭裡修行的嗎?”
韓徹道:“青冥劍說來話長了……只說結論的話,據說它可以開啟寶藏。”
何清旻覺得自己已經笑不出來了,但是臉上依舊是微微的笑容。
這世界上從來沒有過青冥劍。
——但是沒有人會相信。
就像所有人都相信玉玲瓏的存在一樣,他們也相信著青冥劍。
何清旻清清楚楚地知道所謂“青冥劍”只是自己隨口說出來的一句瞎話,所以他不相信青冥劍,也不相信玉玲瓏。
但是……他掃過在場的眾人,他們或動心或不動心,但至少他們都相信。
青冥劍是不存在的——這句話如鯁在喉。
最終何清旻嚥了下去。
“何清旻”的死是一個巨大的遺憾,以至於直到現在都還有人在峨眉山的捨身崖悼念。
“何清旻”如果活著……不,他不可能、也不應該活著。
“何清旻”最好的結局就是帶著眾人的惋惜和遺憾死去,在作為天才隕落的同時帶著或真或假的秘密和或真或假的寶藏一起長眠,化作眾人口中的嘆息……這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結局。
“何清旻”這個人不需要存在,只需要作為一個符號,充當碑亭裡的石碑就夠了。
何清旻深深地吸了口氣,微微地笑起來,“抱歉,我實在是……孤陋寡聞。”
韓徹不明白他為什麼抱歉。
有的人活著就是一種錯。何清旻想著,微笑道:“你要殺他嗎?”
薛玉明白過來他是問自己,搖搖頭:“沒有必要了。”
確實沒有必要了。
吳鵬起在茶棚倒塌的那一瞬被陌刀砍中了後背,雖然不算是致命傷,但這半晌一直淅淅瀝瀝的流血,沒有包紮還在不停的活動,在這無醫無藥的荒處,除了死別無他選。
薛玉帶著騎兵向來時一樣浩浩蕩蕩地走了,馬蹄捲起的灰塵落定的時候,何清旻輕聲讚道:“這位薛姑娘,果然女中豪傑。”
韓徹驚訝地道:“什麼?薛姑娘?”
何清旻微微頷首:“是的,薛姑娘。”
韓徹還沒緩過神來,何清旻聽見身後細微的響聲,知道是釣叟帶著智一走了,雖然有些好奇,但並不重,也就不去理會,只對韓徹道:“我們也走吧。”
韓徹答應著,正要和人打招呼,一轉身發現身後空無一人,見何清旻已經去解馬,也跑過去,“賀兄等等。”
幽州,白鶴山莊。
白鶴山莊裡不僅有白鶴,還有孔雀。
也有山。
莊也是貨真價實的。
岑老爺子看起來並不老,也不像是個老爺子。
但他的確是岑老爺子。
他在江湖上成名的時間太長,“白鶴山莊”屹立在幽州的時間也太長,大廳上那塊前朝大將軍親筆提的“幽州第一劍”的牌匾也掛的時間太長。
此時,面色紅潤、看起來像是一箇中年人的岑老爺子正站在牌匾的下方,抬頭看著這無比熟悉的五個字。
幽州第一劍。
岑老爺子十分滿意,他後退了幾步,滿帶著欣慰地將牌匾來來回回地又欣賞了幾遍。他這樣做的時間太長,以至於他自己都差點忘了,三十年前他剛得到這塊牌匾時的不滿意。他忘了自己的不滿意,忘了當時在想為什麼是“幽州”而不是天下。
說來奇怪,明明是同一個人,但年輕的時候和年老的時候對同一件事的看法完全判若兩人,而本人對此卻毫無所知,甚至以為自己一點都沒有變。
通常,在岑老爺子欣賞牌匾的時候是沒有人來打擾他的。
但是今天不一樣。
在必須被打擾的時候,岑老爺子並不會生氣。
今天就是,必須被打擾的時候。
於是稍微有些不悅的岑老爺子只好收起不悅,接受了這不在意料當中的打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