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冷雨。

智一躺在草叢裡,又溼又冷。細密的雨絲打在臉上的觸感異常清晰,鼻端傳來的除了泥土和草腥的味道,還有淡下去的血腥味。雨下了有一會兒,蟲蛇悄無聲息地隱匿起來,聒噪的鳥也早已歸巢,天地之間彷彿喪失了一切活物一般,除了雨聲,一無所有。

智一費力地抬起眼皮,一滴雨恰巧準確地落在瞳仁上,他被打得一疼,眼皮瞬間掉了下去,胸口的悶滯越來越重,他緩緩地吐出一口氣,似乎又有血順著口角流了下去。漸漸地他恍惚了起來,以至於他竟然覺得溫暖。

溫暖。

智一猛地睜開眼,長久以來的習慣讓他迅速起身,隨即他感到一陣陣像雨絲一般細細密密的刺痛,定睛看去,不遠處燒著柴火,火上有一隻破銅爐子,爐邊坐著的人綢衫雖然已經灰撲撲的,但看得出價值不菲,此刻這人正滿臉驚訝地看著自己。

“韓徹?”

韓徹露出喜悅的神色,“智一師傅,你可算是醒了,我們遇見你的時候以為你活不成了,這可是多虧了賀兄。”

智一深深地吸了口氣。

不算內傷,他背後中了三下,活動不暢之際左臂被淬毒的鐵蒺藜打了正著,動手的那群人沒想過他能活過來,他自己也沒想到。胸口中掌的位置還在隱隱作痛,伴隨著每一次的呼吸,內臟彷彿被一隻手來回搓弄一樣,痛不欲生,但智一因這疼痛生起了一陣滿足之感。

人要活著才能感覺到痛。

他閉上眼,運氣內力,在經脈中執行一個大周天,只覺得無比順暢,傷勢也似乎控制住了。他並不傻,這顯然是有高人替他梳理過經脈的緣故,睜開眼,韓徹還在絮叨:“……賀兄替你療了內傷,不過他說他不通醫術,只能幫你疏通被截斷的血脈,咱們再進城還是要找大夫看一下……外傷我們也簡單給你處理了……”

聽他這麼一說,智一覺得背也開始痛了起來,鼻端也隱隱聞到金瘡藥的香氣,他先是感慨了一下韓徹的金瘡藥不愧是大手筆,轉瞬意識到了被他忽視的重點:“賀兄?”

韓徹撇撇嘴,“雖然不知道賀兄他是出於什麼考慮……拋去他是你救命恩人這一點不說,你最好也還是客氣一點。”

智一默然不語,環視四周。

韓徹道:“我們和關帝廟還真是有緣。”

大殿破敗不堪,漏雨的破窗和搖搖欲墜的大門,的確有恍如當日之感,智一道:“這是關帝廟?”

韓徹指了指智一身後只剩下半邊身子的塑像,“他兒子。”

正說著,門口傳來響動,何清旻進了門,把斗笠摘下來放在一邊,將手裡的包袱遞給韓徹,韓徹接了開啟,看見裡面的餅子、鹹菜、肉乾等,大為驚詫。

何清旻道:“最近的村子大約二十里左右,進城要後天了。”

韓徹一時無言以對,他想說以你的腳程今晚就可以進城,想了想沒說話,把下午削的木碗拿出來,將燒好的水倒進去。

何清旻向智一道:“村子裡有個赤腳大夫,治不了內傷。”

智一有心發作,忍了回去,鼻子裡“嗯”了聲,何清旻不以為意,在火堆邊坐了,看著跳動的火花陷入沉思。

晌午前釣叟和智一走後,何清旻也和韓徹一起啟程,他們依舊沿著廢棄的官道向幽州的方向去,一直和蘧潤年的馬車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何清旻便隨口說蘧潤年就是他要追捕的人,韓徹有些躍躍欲試起來。

對於年輕的少俠來說,一些如雷貫耳的名字聽起來就像是某種獎勵,他們看不見其中的危險,只能看到果實的甜蜜。

何清旻並不準備做打擊年輕人信心的人,他沒有繼續這個話題,為了讓跟蹤變得不那麼明顯,他刻意放慢了速度,選擇繞路而行。

“從這裡穿出去……路過一個小峽谷再繞回來。”韓徹的腦子明白了這條路線,眼睛和腿並不是很明白。

選擇繞路之後,他們和蘧潤年大約差出三個時辰的腳程來,初夏的溪谷不見天日,稍微有些陰冷,午後還下了一陣小雨,就在這小雨之後更加陰冷的溪谷邊,他們發現了半個身子浸在水裡的智一。

何清旻三言兩語說清楚經過,智一卻道:“原來如此。”

餅已經烤熱了,何清旻十分自然地在韓徹奇異的目光中給智一送過去,智一接過餅大嚼起來,絲毫不像是一個重傷未愈的人。

何清旻尚且沉得住氣,韓徹問道:“是誰把你傷成這個樣子的?”

智一吃完了兩張餅、一塊巴掌大的肉乾又足足喝了兩碗水之後才道:“誰?呵。”

何清旻半塊餅還沒有吃完,有一搭沒一搭的撕成條,聞言道:“看傷口不像是一個人。”

韓徹雖然忙前忙後也幹了不少,但並沒有仔細檢視過智一的傷口,有些驚訝。

智一看了何清旻一眼。

何清旻依舊垂著眼睛撕餅,“掌法看著像是衡山派的,但也有可能不是;後背的傷口一處是判官筆、兩處是刀傷——但不是同一柄;暗器麼,像是湘派,但也說不準——畢竟不是什麼獨門招式。”他微微頓了頓,“鐵蒺藜淬毒也是常事,用的毒也是最常見的,不是什麼見血封喉的劇毒也不是獨一無二的奇毒……‘百草丸’即可解。”

智一忽然笑道:“怎麼,你們要替我報仇?”

何清旻著實有些吃不下,把餅絲扔進碗裡,搖搖頭:“並無此意。”

柴火裡的火星“噼啪”地跳出來,韓徹慌忙躲開。

何清旻抽了柴,稍微壓了壓火,“不如說說釣叟找你有何貴幹?”

智一倒在墊子上,“關你什麼事?”

何清旻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點點頭。

韓徹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有些無措。何清旻深深地看了一眼韓徹,卻是向智一道:“你的私事我不便過問,但這些日子我受韓兄照顧頗多,你總要把你為什麼要跟著韓兄這件事說清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