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高高地升了起來。
一縷縷晨光翻過山頭、越過溪流,照耀在僻靜的山路上,鄉間的野店展了酒旗,灶上的火也燒了起來,晨間的第一壺粗茶被濃濃地衝了起來,苦香順著壺嘴慢悠悠地飄出去,不多時,遠遠地傳來貨郎叫賣的太平歌,嘰嘰喳喳的鳥聲漸漸歇了。
天氣漸暖,智一的僧衣外披了一件滿是補丁的罩衫,纏了包頭,鬍子已經爬了一臉,只露出鼻子和眼睛,完全看不出一點僧人的模樣了。
茶攤的主人見狀喊道:“客人,今天的太陽毒,趁早喝完茶再走,免得中了暑氣。”他這話說得毫無道理,眼下不過五月天,縱然太陽毒辣,山間草樹濃密,走上幾步就進了林子,可見全是為了招攬生意。
智一瞪了瞪眼,配上不見五官的面孔多少有些可怖,但攤主常年在這野店,每日裡見的來往客商就、江湖豪俠不計其數,早就練出一副鐵打的膽子,賠笑道:“小店除了野茶,苦丁也有。”
按智一的脾氣,若是平時,聽見攤主這樣喋喋不休,少不得踢翻他兩張桌子掀了茶爐不可,但他只是瞪了眼,冷哼一聲抬腳便走,沒等走出一步,一根釣竿像是憑空從他腳下生出一般,活生生將他絆了個跟頭。
“爺爺,我看書上說,胖和尚是要抓來吃的。”
智一先是一愣,他自從三歲以後就沒有再被什麼東西絆倒過,趴在地上都沒有反應過來;爾後是一驚,因為他已經知道這孩子說的是自己;隨即心底一涼,他適才分明可以確定自己前後無人。心中千念不過瞬息之間,智一全神戒備,故作爬不起來的模樣,只聽一個老人的聲音道:“早說少看點西遊記的話本,不是哪個和尚都能煮來吃的。”
智一貼著帶著些潮意的泥土,心道哪個和尚都不能吃,只聽的小孩道:“爺爺,這和尚是摔死了嗎?”
老人佯怒道:“胡說,這麼大這麼胖的和尚,怎麼能輕輕一摔就摔死了呢?”
智一怒火中燒,卻強行剋制住,他身形算得上高大,但絕稱不上是“胖”,聽說話,這兩人似乎並不是他要躲的人,一邊想一邊慢慢起身,釣竿、孩子……智一悚然一驚,登時出了一身冷汗,心道這老怪物怎麼突然也來了這裡?正想著,只聽得遠處一陣馬蹄聲,智一暗道不好,翻身起來就要跑,剛邁出一步猛地覺得天地倒懸,又狠狠地摔了一跤。
“爺爺,胖和尚要變成死和尚了。”
老人笑道:“不會不會,胖和尚肉多。”
智一已經顧不得被取笑了,翻身而起,他知道這祖孫二人並無取他性命之意,否則不會僅僅是絆倒取了了事,施禮道:“不知老丈有何事?”
小孩笑道:“爺爺,這胖和尚真老實,被絆倒都不生氣。”
智一小心翼翼地瞄去,只見靠門的一張條桌上搭著釣竿,一個穿粗布單衣的老人坐在桌前,側對著門,一個八九歲的男孩子跨坐在長登上模仿騎馬的樣子搖來晃去,攤主拿了一隻補過的破瓷碗放在老人面前,又拎了壺來倒茶。熱氣嫋嫋,待攤主拎著壺走了,老人才道:“聽說胖和尚脾氣也不好,不知道怎麼轉了性,可能是看我們一老一幼。”
小孩拉長聲音“哦”了一句,笑嘻嘻地道:“爺爺是說這胖和尚有禮貌,不是欺軟怕硬?”
智一被這祖孫你一言我一語擠兌了半晌,硬生生地剋制住了,保持著行禮的姿勢一動不動,又過了一會兒,那孩子說膩了,跑出去路邊摘剛開的黃花,老人抬眼瞟了瞟智一,吩咐道:“坐。”
智一從善如流。
他坐在下首的位置,微微低頭,做出十足恭謹的模樣。如若沒有記錯,這人便江湖上有名的“釣叟”。此人成名三十餘年,年輕時在蘇北武林堪稱一霸,為人喜怒無常、性格乖張,上了年紀以後下手沒有以前那麼狠辣,鮮少隨意殺人了。他兩三年前身邊突然出現了一個孩子,有傳言說自從有了這個孩子以後,“釣叟”似乎脾氣好多了,還要好事者悄悄給這孩子取外號叫“蓮娃”……
智一緩緩吐出一口氣,不知這人怎麼跑到北邊來了。
好像還盯上了自己。
釣叟高聲道:“老兄,再倒一碗茶來。”
攤主拎了碗和茶壺過來,滾開的茶水衝進碗裡,門外的馬蹄聲更近了,只聽一聲嬌呼,“呀,這有個孩子。”
那瘦馬堪堪停住,孩子歡叫著跑開了,馬車中掀開的簾子被鬆開,智一隻看見兩根纖細的手指隱了進去,不消片刻,一名極美的少女下了車,她雖然年少,但眉目間含情帶怨,風情萬種。
這少女正是若愚。
年二勒住馬,拴在一旁,向攤主問草料,攤主一臉為難,道:“小店確實沒有這個,不過再往前十二里有個客棧,不如客人先坐下喝杯茶,歇了腳再去。”
年二看了看若愚,遞了一把銅錢過去,攤主喜滋滋地收了,年二和若愚一起扶著謝春暉下了馬車,不僅智一,釣叟都多看了好幾眼。
孩子叫道:“漂亮姐姐。”
釣叟摸了摸鬍子,在年二臉上盯了一會兒,笑道:“原來如此。”
年二不理會,在裡面撿了一張桌子坐了,攤主不僅上了茶,還端了一盤粗點心來。年二喝了一口茶,皺了皺眉,將點心掰開了,似乎覺得難以下口,並沒有吃。
智一看出釣叟似乎認識這趕馬車的中年人,又瞥了一眼兩名少女,暗自搖頭,這樣的美人能見到一個都是不易,心知內裡別有隱情,也不便問,只是見釣叟似乎不打算再說話,知道他是避諱那中年人。
想到此處,智一放下心來,終於稍微有些鬆懈。這些日子他東躲西藏,沒吃過一天好飯、睡過一天好覺,雖不知釣叟找自己是做什麼,卻看得出來他並沒有取自己性命的意思,如此以來反倒不怕有追兵了。
年二饒有興味地看著釣叟和智一,心中的煩悶稍微散了一些。他帶著若愚本就無法快速前行,更何況還有謝春暉,他倒是不想歇息這麼頻繁,但謝春暉的穴道不能一直點住,為了避免他成殘廢,時不時的還要讓他走動一二,有時年二心煩便想不如殺了算了,但又一想到能讓謝家出醜,按住煩躁的心情,照計劃行事。
沒想到這荒山野店卻見到了釣叟和智一。
心知二人避諱自己,年二興趣更濃了,甚至打算再多坐一會兒。
小半個時辰過去,孩子已經玩膩了,串了一串花環笑嘻嘻地要送給不會動的姐姐,年二點了點頭,若愚接過來給謝春暉戴在頭上,黃花烏髮,襯著妝容精緻的面孔,更顯得清俊別緻。
若愚讚道:“燦若春花。”
謝春暉從最初的羞恥到現在已經開始麻木了,他勉強能動的只有眼睛和嘴巴,於是都閉起來。
孩子仰頭道:“這個姐姐不高興嗎?”
若愚柔聲道:“這位姐姐先天殘缺,走不了路,也不能說話,這樣美的人卻有這樣的缺陷,怎麼能不難過呢?”
孩子張口想說這姐姐明明是被人點了穴道,又記起爺爺說在外面不要隨便說這種話,歪了歪頭,看了半晌一蹦一跳地又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