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門百年前曾在中原鼎盛一時,後因天香夫人一事被群起攻之,被迫遷往關外。修生養息十數年後,極少出現在人前,蘧潤年是四海門中經常路面的人之一,也是四海門的四大護法之一。如同眾所周知的一樣,四大護法往往有五個人,蘧潤年就是墊底的第五個。他武功不俗,是江湖上一流好手,但卻並沒有驚才絕豔到絕頂高手的地步,至少比白衣人、尹悼春都要遜色不少,但蘧潤年有兩樣拿手的本身,一是易容、二是點穴。

和人皮面具不同,蘧潤年的易容頗有些類似百花谷的易容術,但不及百花谷的精巧。蘧潤年可以將男子易容成女子,可以將老婦易容成少婦,但他卻做不到將一個人易容成另外一個真實存在的人。正如百花谷所說,易容術靠得並不僅僅是化妝的技術,還有易容之人的模仿、表情語氣的拿捏等等。

而點穴……

蘧潤年點穴的手法稱之為“截穴”,一般來說人被點穴超過三個時辰就容易血脈不暢甚至會引發猝死,蘧潤年的“截穴”卻不同,比一般的點穴更為兇險,兩個時辰必須解開一次。雖然每門每派都有自己的獨門點穴手法,但蘧潤年的截穴手法極為特殊,一旦解穴不當,甚至容易造成更大的傷害。

穩妥起見,要等到蘧潤年主動解開謝春暉的穴道。何清旻想著,忍不住蹙起了眉。

壽宴、美人、謝春暉。

何清旻突然有一個荒唐的想法,蘧潤年該不會是打算在壽宴上——把謝春暉當作壽禮送給岑老爺子,以折辱謝氏?

晃了晃頭,把這不著邊際的想法揮出腦海,何清旻剛匯入人群中,就聽見客棧門口一陣喧譁聲,只見一個紅衣少女騎著一匹高大的白馬賓士而來,那馬兒四踢高高抬起,宛如飛在空中一般,一躍後只聽一陣陣驚呼聲,雖未傷到人,但也著實給路人不少驚嚇。

“四海鏢局的大小姐。”

“怪不得。”

四海鏢局有一個和所有鏢局都差不多的名字——福遠,和四海沒有關係,和四海門更沒有任何關係。被稱作“四海”,是因為鏢局的生意貫通四海、牽連九州,最開始被稱為“四海九州”,後來簡稱“四海”。

少女彷彿聽到了人群中的議論一般,馬鞭隨手一揮,看似輕飄飄的,斜抽在酒樓門前的旗杆上,只聽一聲脆響,碗口粗的旗杆瞬間裂成兩截,上半截向旁邊傾,直直地朝門口坐著的老乞丐身上砸去。

時值早市,街上車水馬龍,江湖人多,普通人更多,一時間亂作一團,旁邊那多嘴的人知道這無妄之災是因自己而起,急衝衝地飛身上去攔,可惜身法慢了一步,還沒等他到跟前,那老乞丐抬了抬眼皮,伸出食指點了點,那旗杆歪歪斜斜地停在半空中,何清旻忖道:不愧是“一指乾坤”馮定遠。

認出馮定遠的人並不少。

穩住旗杆不算難,打飛旗杆更不難。

但用內勁隔空穩住旗杆並不是什麼很容易的事情。

這家酒樓的旗杆雖粗,但也僅僅是普通木料製成,風吹日曬,木質已然鬆脆,出手不當控制不好力度,輕則彈飛旗杆,重則直接將旗杆震碎,電光火石間虛虛一指能平衡力道,不由得引人側目。

但也總有認不出的人。

何清旻聽見身後有人說:“這恐怕是丐幫的哪位長老?”

何清旻輕輕搖了搖頭,馮定遠此人行蹤不定,衣著破舊,隨身帶著破碗,雖並不行乞,但不少人將他當作乞丐看待。他對於人群中的議論並不在意,慢吞吞地站起來,張了張手,那半截旗杆像是自己會飛一樣主動投進了他的手中,他虛虛地握著旗杆,像地上隨手一插,那旗杆入地三分,竟生生立在了石板當中。

“好功夫!”

不知是誰喝了一聲彩,但卻並沒有人敢附和。

馮定遠也不惱,慢悠悠地向何清旻指了一指,“小子,過來陪我喝酒。”

何清旻左看右看,身旁的人迅速散去,他指了指自己,馮定遠“哼”了一聲,笑道:“老丈,我可是身無分文。”

酒樓的掌櫃也因喧鬧在門前張望,見了上前兩步,極有眼色地陪笑道:“巧了,家裡正有新釀的‘玉壺春’,菜也好,二位不妨裡面請,小老兒做東。”

馮定遠也不客氣,並不搭話,轉身就朝門裡走去,何清旻只得跟著他進門,堂倌把二人引到樓上的閣子去,一大早一樓還沒有擦坐的歌女,多少有些冷清。

閣子的窗都臨街,短暫的插曲過後又恢復了以往的熱鬧,不消片刻,堂倌捧了一壺酒並四個冷盤,恭敬道:“二位先用,熱菜在廚下收拾著,暫且稍後。”

何清旻倒了酒遞與馮定遠,馮定遠接了一飲而盡,咂摸咂摸嘴道:“味兒不錯,就是淡了些。”

何清旻並不好酒,也不懂,之前胡天胡地醉了幾年,也只是買醉罷了,聞言只是微笑著替馮定遠倒酒。兩人不言不語,一個倒一個喝,喝到第四壇時,馮定遠道:“幾年不見,你不愛喝酒了。”

何清旻神色微動,如死水微瀾,“五年不見,多謝老丈的燒酒。”

馮定遠道:“不必謝我,你那時比路邊的死狗也強不到哪裡去,不過十個銅錢的燒酒罷了。”他微微頓了一頓,抬手飲了一杯,晃晃空蕩蕩的酒杯,“我把你拖進廟裡的時候和尚都不讓進,說寺裡不收屍體。”

何清旻撐著下巴,笑道:“是了,義莊在不遠處,所以老丈就帶我過去避雨了。”

馮定遠再次沉默下來,何清旻拿不準他在想什麼,便默默地也倒了一杯酒,剛要喝,被對方一把搶過去,“酒是給好酒之人喝的,既然你不喜歡,那就算了。”

何清旻微笑,從善如流地讓出了酒杯。

日頭逐漸高起來,早市已經散了,街上反倒人少了些,隱隱約約可以聽見從樓下傳來女子嬉笑的聲音,想必是擦坐賣藝的歌女已經開始招攬生意了。

第五壇酒喝完的時候,馮定遠青白的面孔上已經泛起了紅,他抬眼看著何清旻,一字一頓地道:“你聽說過青冥劍嗎?”

何清旻微笑不變,“最近剛剛聽見有人提起。”

“哦?”

何清旻道:“說是如果有青冥劍一樣的神兵利器……這是神兵利器嗎?”

馮定遠大笑兩聲,“誰知道呢,也許是吧。”

“難道有什麼傳說?”

馮定遠定定地看著何清旻,“雲間閣的小道訊息,青冥劍……可能會在岑老爺子的壽宴上現身。”

何清旻眼睫低垂,笑容的弧度沒有絲毫的變化,“青冥劍現身……還是青冥劍的主人現身?”

馮定遠依舊直勾勾地看著他,嘴角抖動了一下,反問:“有區別嗎?”

何清旻抬眼,撞上馮定遠毫不掩飾的眼神,輕嘆一聲,“青冥劍的主人如果死了,大家都會替他惋惜;但如果沒死,大家又都會擔憂他為什麼沒有死。”

馮定遠朗聲大笑,足足笑了半晌才停下來。

何清旻摩擦著手中的銀盃,站起身來徐徐走到窗前,伸手將窗子開大,樓下湯藥的味道一下子就竄了上來,他嗅著這氣息,輕輕地道:“這世上本沒有青冥劍。”他感覺到馮定遠已經站在了身後,毫不在意地繼續道:“既然沒有青冥劍,又何來青冥劍的主人?”說完,他依舊望著窗外,在明知馮定遠在他身後已經抬起手的情況下,依舊毫不設防地望向窗外。

半晌,馮定遠道:“岑老爺子有他的打算。”

何清旻微笑道:“原來兩位竟是朋友。”

馮定遠嗤笑一聲,“欠下的債罷了,總是要還的。”話音未落,一指朝何清旻左肩點去。

何清旻彷彿背後生了眼睛一般,肩頭微微一錯,回身反手將手中的銀盃擲了出去,馮定遠冷笑一聲,面上輕蔑,內裡卻加了十分小心,見躲不過,左手一縷指風依舊朝何清旻攻去,右手去接那銀盃,別震得虎口發麻,心底暗暗吃驚。

這眨眼的功夫,何清旻已經閃身到了閣子門口,馮定遠盯著他,面色複雜。

“長生訣。”

何清旻覺得有些累。

有那麼短暫的一瞬間,他只想安安靜靜地不動,然後隨便發生什麼事情。

只有那麼一瞬。

何清旻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苦笑道:“我總以為人都是擅於遺忘的。”

馮定遠同意他的說法,但是補充道:“如果是為了利益,那麼人類的記憶是最牢固的。”他說著,倏地笑了,臉上皺紋的溝壑更加分明,“你既然選擇了消失,又為什麼要出現?”

何清旻搖頭,“一個叫作賀朗的捕快出現,應當不是什麼大事。”

馮定遠道:“但是何清旻出現就是大事了。”

何清旻嘆氣,“不會出現的……何清旻……不會出現。”

馮定遠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先是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這恐怕由不得你做主。”

何清旻終於不笑了。

他笑的時候總是帶著些溫吞吞的暖意,不笑的時候只剩下一片淡漠,偏深色的眼珠和蒼白的表情又給淡漠添了三分死氣。

“你一定要攔我嗎?”

馮定遠閉了閉眼,“我本來是打算攔住你的,但是我已經發現我做不到。”

何清旻靜靜地看著他。

馮定遠突然坐下去,拿起筷子,夾起桌上一口未動的菜餚大嚼起來,何清旻只是看著他,並不離開,也不入席。店夥的腳步聲再次近了,又送上來兩壇酒。

馮定遠放下筷子。

店夥瞧著氣氛不對,匆匆地告退出去了,因為慌張,關門發出不小的動靜。聽著店夥急促的腳步聲漸遠,馮定遠道:“你走吧。”

何清旻問:“你不攔我?”

馮定遠深吸了一口氣,“老頭子還想再活兩年,就算欠了債,也不至於讓我拿命來還。”

何清旻覺得此刻自己應該有一些表情或者情緒的波動,但是除了微笑和漠然之外他似乎無法調動肌肉做其他的任何表情,於是保持著死水一樣的寂靜,轉身走了出去。

馮定遠聽見了他的腳步聲,聽見了開門聲和關門聲,聽見他一步一步下樓的聲音。他閉著眼回憶自己鮮衣怒馬的少年時代、回憶自己意氣風發的青年時代、回憶自己功成名就的中年……他自嘲地笑了一聲,自語道:“人老了,總是會怕死的。”說著,他開了第六壇酒,猛地飲了一大口,隨後他覺得手指開始發麻。

馮定遠顫抖地放下罈子,麻痺從腳尖蔓延到胸口,他掙扎著撐著桌子想要站起來,用盡了渾身的力氣依舊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坐在原地,他張了張嘴想要說話,一口血噴了出來,濺在桌上的殘羹冷菜上,然後他的眼珠顫了兩下,不再動了。

樓梯上沒有腳步聲,他的身後也沒有,馮定遠沒有辦法再轉頭,也沒有辦法再眨眼,更沒有辦法用他的手指……但他僅剩的一絲神智告訴他,有人來到了他的身後。他拼命地試圖睜大眼睛、拼命地試圖再呼吸一次……彷彿為了滿足他的遺願一般,一張意想不到的臉映入他的瞳孔,隨即,他便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店夥微笑著,將桌上剩下的一罈半酒抱起來,腳步聲響起,他一步一步地開門、關門,一步一步地踩著吱呀作響的樓梯下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