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旻循聲望去,這漢子人高馬大,亂須如健碩的雜草爬滿腮頰,腰間掛著一柄劍,劍鞘極為清樸,劍柄毫無裝飾,配上他的身形宛如玩具一般。
“冤冤相報何時了。”開口的是那被圍在中間的老人,他聲音溫和卻中氣十足,看模樣約摸花甲之年,中等身材,鬚髮斑白卻面色紅潤,雙眸奕奕有神,那肩上的猴兒身形嬌小,不似一般猴子,也不怕人,雙手捧著在嘴邊,歪著頭看人,宛如幼童。
適才開口的大漢冷哼一聲:“你去尋別人的仇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別人來尋你的仇就又是‘冤冤相報何時了’了,豈有此理!”
何清旻抱著胳膊,小聲道:“別說,挺有道理的。”
韓徹擠了擠眼睛示意他閉嘴,在大漢不善的目光中拱手上前幾步,“這位老爺子在江湖中一向頗有俠名,不知兄臺是否有什麼誤會?”
大漢冷笑道:“關你屁事。”他說著,“屁”字剛一出口,劍便已經出鞘,等“事”字的尾音落下時,劍尖離韓徹的喉嚨只有三寸。
韓徹急忙後撤,躲過這一劍,那大漢冷哼一聲,“有點本事。”
韓徹不免有些後怕,額角滲出汗水來,面色也有些泛白。他自詡是“拂雲劍”傳人,在山西一帶頗有俠名,算得上當今年輕人中的佼佼者,卻差點栽在這其貌不揚的漢子隨手一劍中,按捺住心緒,肅然道:“不知閣下高姓大名?”
何清旻在心裡替大漢回答:原昶,“一劍封喉”原昶。同樣的,他也知道原昶這一劍僅僅是警告洩憤,並沒有真心想要韓徹命的意思。
原昶並不理會,何清旻暗歎,開口道:“韓兄沒事吧,我只看到那麼快的一下子。”
原昶自然是聽到了,皺了皺眉,“姓韓?”他掃過韓徹腰間鑲嵌著明珠的寶劍,嗤笑道:“幷州老鬼教出的徒弟?”
韓徹聽他言語間對師長並不尊重,忍不住怒目而視,原昶還想說些什麼,只聽海老人感慨道:“都說歲月荏苒,白駒過隙……還真是如此,一晃眼‘拂雲劍’的後人都長這麼大了。”
何清旻插嘴道:“敢問這位……兩位是結了什麼仇怨?冤家宜解不宜結,在下聽兩位都和韓兄家長輩有舊,若能說和可是再好不過了。”
海老人嘆了口氣,見原昶並無阻止的意思,娓娓道來:“三年前,我途徑徐州時收過一個盲目的女弟子,她原本是跟著祖父唱‘三絃’的,後來她祖父去世了,一個人無依無靠的,我就帶著她一起,也祖孫相稱,賣藝為生。”
原昶冷哼一聲。
海老人繼續道:“過了半年有餘,我們輾轉到了山東沙門附近,一日我見她偷偷抹眼淚,再三詢問,才得知她是聽見了一個人的聲音。據她所說,十五歲那年她被這男子強行玷汙了,雖然看不見,卻記得這人的聲音。”
何清旻大概已經猜到了,輕輕搖了搖頭。
韓徹緊張道:“然後呢?”
原昶依舊在冷笑。
那抹冷笑彷彿鑲在嘴角上的一樣,和他一起的數名大漢面上卻彷彿焊了鐵一般,紋絲不動。
海老人深深嘆了口氣,“後來,我們多盤桓了幾日,認出了那個男人,我便替她去尋公道。那男子矢口否認,我氣極,一怒之下打斷了他的雙腿……後來才知道,我這女弟子並不是盲人,也不是什麼賣藝的孤女,是大名鼎鼎的‘血手觀音’蘇芸娘。”
韓徹不由得大驚。
“血手觀音”在成名已二十餘載,據說蘇芸娘駐顏有術,始終是二十餘歲的模樣。雖然極少現身,但她手段非常,名聲頗為響亮。
原昶道:“我那兄弟受賊人追殺時在廟裡養傷,偶遇了經常來送豆腐的芸娘,兩人互生情愫但並無逾矩之事,一日他偶然發現自己相戀的芸娘竟然‘血手觀音’,心生懼意,留書一封后獨自離開了。”
韓徹忍不住道:“既然是蘇芸娘,為什麼不自己動手,反倒繞這麼大一個圈子。”
海老人道:“說來也巧,那時蘇芸娘不敵仇家,隱姓養傷,直到遇見我時尚未完全恢復,不然我也不至於被騙至此。”
韓徹誠懇道:“這位前輩,雖然是老爺子出手誤傷,但這起因還在蘇芸娘身上。”
原昶冷睨他一眼,“蘇芸娘我自然是已經殺了。”
韓徹愣在原地。
猴兒已經安靜了許久,忍不住在海老人肩上嘰嘰喳喳地跳起來,何清旻盯著猴子,向原昶道:“不知貴友的腿恢復了沒有?”
海老人道:“說來慚愧,只怕那年輕人兩條腿的筋脈都已經斷了。”
韓徹咂舌,頓了頓,道:“我聽說唐門有一味‘華胥引’。”
海老人介面:“的確如此,此藥堪稱‘活死人,肉白骨’,續骨生肌,所用藥材極為珍貴,即便和唐門有通家之好也不一定能求來。”
謝春暉在閣樓上。
說是閣樓,卻並不狹窄,臨街的窗開著,大半條街都盡收眼底。
他穴道被點,內力被封住,眼下一點功夫都使不出,雖然聽不見,但大約也猜到是江湖人的衝突,從看到角落裡的何清旻就不免有些擔心。年二見他看得認真,道:“原昶要是真的想動手,絕不會拖延到現在,想必是要威脅海老人些什麼。”
這兩個名字謝春暉都聽說過,眉毛蹙得更緊了。
若愚託著腮,一派天真:“這些是很厲害的人嗎?”
“原昶如果不能一劍殺了海老人,就會輸……但海老人也不能保證自己躲過原昶的一劍。”
若愚起身,懶懶散散地倚著窗,摳著窗欞,“有這麼快?”
年二道:“名字可以和人相差甚遠,但外號不會。他的外號叫‘一劍封喉’,你猜為什麼是‘一劍’,為什麼是‘封喉’。”
海老人撫摸著猴子的脊背,聽著它嘰嘰喳喳,伸手去摸,卻被猴子躲開,又嘆道:“老朽的薄面,恐怕換不來‘華胥引’。”
何清旻雖然滿腹疑惑,面上卻拱手道:“兩位大俠,在下雖然對江湖並不瞭解,但二位並不是血海深仇,又都和韓兄的師長有舊,不如這樣,先讓老爺子試試能不能拿到藥,如果拿不到,壽宴之後,兩位再做打算如何?”
韓徹沒想到自己一下子成了焦點,有些發懵,轉念一想又覺得何清旻說得不錯,正色道:“正是如此。”
海老人道:“如此,老朽也可以一試,不知原先生意下如何?”
原昶依舊冷冰冰地道:“看在‘拂雲劍’的面子上。”
韓徹雖然心裡有些發苦,這苦卻敵不過能化解干戈的甜,笑道:“多謝二位。”
何清旻不由得搖頭,暗忖如今的年輕人都太過天真,卻忘記了自己當年也不比他們強到哪裡去。
原昶既然已經放出話來,那幾名漢子便退下來跟在他身後,他揮一揮手,也並不理會韓徹,徑自領人走了。海老人逗著猴子,跟韓徹寒暄了些舊事,也翩然而去。面對著空蕩蕩的街道,韓徹左看右看,“我們出來幹什麼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