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城西,瓦罐巷。

一道道渾濁的氣息混合著劣酒的酸味,隨著正午的熱浪在狹窄的街巷裡蒸騰。

巷子最深最暗的犄角旮旯裡,歪歪斜斜杵著個只有三張破桌的露天酒攤。在木桌旁,稀稀拉拉坐著幾個衣衫破舊的力夫行商,正就著半濁的酒漿啃著粗硬的麵餅。

臉上橫亙著一條深褐色疤痕的光頭大漢,外號疤三,正唾沫橫飛,聲音刻意壓低,說道:

“俺滴娘咧!老馮,你別不信!”

疤三灌了一口酒,一隻手在面前虛空比劃著,說道:

“就昨兒黑裡!西大街那拐角,俺親眼見著!長信侯府的管家,成車成車金餅子!亮晃晃跟大太陽似的!偷偷摸摸往相府後門運!好傢伙!就那銅軸大車,少說得七八輛!沉甸甸的,拉車的健騾子腿都打哆嗦!”

二老馮啃麵餅的動作頓住,渾濁的眼眸裡先是茫然,隨即猛地竄起一簇貪婪驚疑的火苗。

“金…金餅子?長信侯孝敬相國?!他哪弄這多金子?”

“哪弄的?”

疤三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粗陶碗叮噹作響,酒漿都潑灑出來,他臉上的橫疤因為亢奮扭曲。

“那還用說?宮裡頭!太后娘娘指頭縫裡漏點,夠他八輩子!可為啥巴巴地送相府去?”

疤三的聲音拖得長長的,充滿暗示,他湊得更近,一股濃烈的酒氣直噴老馮臉上。

“嘿嘿…求平安唄!長信侯府修得比王宮還氣派!沒呂不韋在後頭點頭睜眼閉眼,他那點實力夠砍幾回腦袋?堆私養的甲士家將夠填幾回咸陽衛?”

他聲音不大,穿過蒸騰的暑氣熱浪,鑽進附近幾張桌子上豎起的耳朵裡。

一個背靠著斑駁土牆、蹲在陰涼裡打盹的中年漢子,眼皮底下眼珠微微轉動了一下,搭在膝蓋上的手指也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

漢子臉上沾著幾點泥灰,像是剛乾完活,麻衣後背都被汗水洇透緊貼著,看起來只是個再尋常不過的力工李順。

但若有感知敏銳的宗師級人物在此,便能在嘈雜渾濁的氣息中,捕捉到李順那悠長平穩、幾乎與環境完全融為一體的內息波動。

他的耳朵輪廓,也比常人要厚上少許,這是長期練某種諦聽秘術後微微的變形。瓦罐巷角落酒攤每一縷細微的聲響,都如潺潺溪水,清晰匯入他的耳廓深處。

“那可不!”

另一桌一個精瘦的黃臉漢子也湊了過來,三角眼裡閃爍著市井小民特有的精明窺探.

“聽說了麼?呂不韋私底下誇長信侯是人才呢!說要不是嫪毐在宮裡牽制住那幫鼻孔朝天的楚蠻子,昌平君和他手下那幫楚黨,早他孃的騎到咱老秦人脖子上了!”

而旁邊一個矮胖子剛灌下半碗劣酒,酒氣上湧,聞言立刻漲紅了臉,梗著脖子拍桌:

“放他孃的屁!長信侯算個卵才,沒那點伺候人的本事…”

他話沒說完,被同桌的人猛地扯了下衣角,壓低聲音呵斥,說道:

“喝多了吧?這話也能胡咧咧?”

“俺哪胡咧咧!”

矮胖子藉著酒勁,聲量不降反升,帶著三分怒氣七分顯擺,也像是在給自己壯膽。

“昌平君在朝堂上參了他多少次了?為啥屁用沒有?全讓呂不韋輕飄飄給按下去了!”

“俺…俺有個遠房表舅,在宮裡當差!他說…前幾日就在南邊宮門!昌平君手下得力的一個管事模樣的傢伙,被長信侯的幾個門客堵了!堵哪兒了?就在宮門邊上!一頓好打!打得那個慘喲…抱頭鼠竄!最後…嘖嘖…呂不韋爺知道了!就撩起眼皮掃了下報信的文書!”

“就只說了一句,下不為例~~!”

“啪!”

疤三身邊的老馮,一直緊張又亢奮地聽著,此刻猛地一拍自己大腿,眼裡迸射出難以言喻的激憤光芒。

“原來如此!嫪毐那條瘋狗背後是條老狐狸在撐腰!怪不得昌平君參他不動!呂不韋護著!可憐那些楚人…呸!怪不得都說他呂不韋是…”

巷口那頭,如意茶館門口當街擺著的幾張待客的胡桌上,其中一張桌上,一個原本正慢條斯理啜飲著茶湯、穿著洗得發白的儒衫、看起來像個破落文士模樣的男子,眼神掠過巷口湧過的人流時,極其敏銳地捕捉到了巷子深處牆壁轉角處那點微弱的水光反光,那不是普通的溼痕。

他擱下茶杯的手指紋絲不動,但他微微前傾的身體似乎只是想看清街面。

然而,就在這輕微前傾的瞬間,他的左腿膝蓋,以一種極細微的幅度、幾乎無法察覺地向側後方頂了一下自己坐的那條短胡凳的凳腿。

“咔噠。”

一聲微不可聞到極致、幾乎被周圍街市喧囂完全淹沒的木頭磕碰聲在凳子角上響起。

這聲音細如蚊蚋,但就在街對面,一個挑著擔子賣熟梨子湯的陳四剛放下擔子,用肩頭的破布擦汗。

他耳朵似乎不經意地動了一下,像被這輕微的木磕聲吸引,目光瞬間瞟了過來,正看到落魄文士擱在桌邊那隻微微蜷起、大拇指壓在食指第二關節上的手。

同時,如意茶館對面,斜對著巷口的那家生意最冷清的小飯鋪裡,油膩膩的門框內,半靠著一個打瞌睡的夥計鄭屠。他忽然感到腳踝被什麼極其微小的硬物輕輕撞了一下。

鄭屠猛地驚醒,惺忪睡眼瞬間清明!

他的腳尖若無其事地將一顆裹著油紙的蠟丸往後蹭到布鞋底下踩住,藉著彎腰整理褲腿的動作迅疾一抄,蠟丸到手。

而蠟丸裡藏著一卷紙,上面字跡密麻!

“呂寵長信,金餅賄安!借犬制蠻,楚恨刻骨!南門毆僕,呂不韋輕縱!速傳!”

紙上只有這二十個字,資訊炸裂!

鄭屠心頭猛跳,面上卻不露聲色,打著哈欠伸著懶腰站起來,對裡間吆喝一嗓子。

“掌櫃的!肚子鬧騰,出去買點熱餅墊墊!”

徑直擠開人群,朝東市那川流不息的“豐登坊”雜耍場方向走去!

“呂不韋!老匹夫!”

一聲暴喝如炸雷般在街對面的“如意茶館”二樓猛地響起!

二樓臨窗雅座,一名身著青色雲紋錦袍、頜下三縷清須修剪整齊、頗具威嚴的文官張禮,他乃是御史麾下有實權的中郎官,正與兩名同僚飲茶敘話。

窗外巷口矮胖子和老馮的市井汙言,讓人激發了他的情緒。

本就對呂氏專權積怨已久、更擔心朝堂紛爭傾軋的張禮,一股怒火再也壓不住,這簡直是對他們這些老秦臣子的極致嘲諷,是對整個秦國正統的嘲弄。

張禮鬚髮戟張,體內修煉多年的儒門《養吾浩然氣》的被引動,沛然勃發,手中盛著滾燙茶湯的白瓷杯根本承受不住他下意識握緊而迸發的狂暴真力。

“啪嚓!”

一聲脆響!

“張中郎!息怒!息怒!”

另外兩位同僚慌忙起身勸阻檢視,樓板被踏得咚咚作響。

“禍亂朝綱!秦國!秦國朝綱何存!”

張禮胸口劇烈起伏,眼睛赤紅,完全不顧同僚勸阻,指著窗外樓下喧囂傳來的方向破口大罵。

他的聲音在暴漲的真元推動下,如同無形的衝擊波橫掃整個二樓,屏風後的雅座都傳來驚呼。

“砰!砰!砰!”

樓下瞬間死寂,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樓上風暴和失控文官的咆哮驚得呆若木雞。

疤三臉上的橫疤抽搐了一下,那點酒勁瞬間變成冷汗,扯著身邊的老馮就要趁亂往人群裡縮。

“叫你們嘴賤!”

老馮不知是酒勁未消還是被剛才張禮那句失控的咆哮刺激得熱血上頭,竟猛地甩開疤三的手,朝著其他人破口大罵。

而矮胖子剛被同伴死死捂住嘴,此刻見有人罵戰,藉著酒勁也掙扎起來怒罵:

“罵誰呢!老棺材瓤子找死!”

汙言穢語如同乾柴再次點燃烈火!

“打那老雜毛!”

老馮身邊兩個早就聽得目露兇光、嗷一聲,抄起屁股底下半條瘸腿板凳就撲向其他人。

“幹他們!”

矮胖子同伴也憋紅了眼,抓起桌上的海碗砸了過去!

兩桌人瞬間扭打在一處,翻滾在地,拳腳交加,場面徹底失控。

酒攤老闆驚恐尖叫著試圖拉開,被不知誰一肘撞翻在地。

周邊幾張桌子也被捲入,謾罵推搡中火星四濺。

………………

如意茶館斜對面,另一家生意火爆的四海樓,二樓雅間。

統領著一部巡城兵馬的趙平,正與手下小校飲酒吃羊雜湯。

“嫪毐那條瘋狗…還不是仗著太后和呂不韋撐腰?”

“楚人…哼…活該!”

趙平手中一柄切羊排肉的短匕,“鏘啷”一聲掉落在地,臉色陰沉得如同暴風雨,握著酒杯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暴突。

“都尉…息怒…”

一個機靈的小校看出不對,低聲勸道:“都是些市井無賴…”

“給我查!是誰把風放出來的,立刻封鎖這條街,所有剛才在下面議論,有一個算一個,全部抓起來,帶回獄中細細拷問!”

“諾!”

與此同時,昌平君熊啟府邸議事堂。

只見幾位身著繡有鳳鳥暗紋袍服的官員,被火急召至此地,衣冠上帶著濃重的露氣與倦容。

“市井巷閭,沸反盈天!”

而負責部分京畿治安的左監司馬昭率先打破沉悶,說道:“呂不韋收金縱嫪,誇讚嫪毐制衡楚人等等流言甚囂,矛頭直指吾等,惡毒至極!”

“何止!”

掌管宮室營造的中大夫上官驊,臉上肌肉抽搐,鬚髮幾乎要炸開。

“昨日我遣心腹僕從採買木料,東市竟有販夫走卒私下議論,說什麼華陽宮用料奢靡過甚,還影射牽連老太后,這背後定有人推波助瀾!”

而坐於熊啟左下首,掌管府庫錢糧的楚系中堅羋鋒,此刻卻異常沉默,指節有一下沒一下地叩著案几,發出單調又令人心焦的聲響,直到所有目光都集中過來。

羋鋒開口,說道:“南陽那邊估計沒戲了,昨日傍晚,我在南城稅吏那邊安插的眼睛就被一群官差找茬拿了,理由是行蹤可疑。那稅吏的位置,正空了出來,不到兩個時辰,有人就看見呂府的一個人,去點了卯。”

“呂不韋專挑我楚系關鍵位置下手,是巧合?還是那姓呂的,早有預謀?真以為我們楚人皆是泥捏土塑?”

“砰!”

一聲悶響,不是案几震動,而是熊啟身後陰影裡,一名形如鐵塔、身著玄色勁裝的護衛統領身上驟然爆發的無形氣浪。

聞言,熊啟面沉如水,端坐主位,寬大的袍袖籠罩在身前漆案上。

他的手指在袖中隔著錦緞,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昨日呈上來的那份“密信”。

於是,熊啟看著眾人說道:

“此事我先向華陽老太后稟報,問問她老人家的意見,其他動作暫時押後。”

“是!”

………………

翌日,華陽宮,拂曉後的沉悶正午。

重重垂落的玄紗簾幕隔絕了所有窗外的光亮,偌大的殿宇內只燃著幾盞幽微的長明燈,光暈在冰冷的地磚上投下搖曳不定,空氣裡瀰漫著奇楠沉香沉鬱冰冷的香氣。

此時,熊啟俯身跪在軟榻前方,靜靜地等候著。

半響,他聽到軟榻上傳來一聲極輕的嘆息。

“流言…辱及哀家?”

華陽老太后的聲音終於響起。

她低沉的敘述,一種凝如實質的陰冷威壓如同無形的潮水,悄然瀰漫開整個空曠的宮殿。

空氣中沉香的暖意瞬間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來自權力巔峰的漠然殺意。殿宇角落侍立的兩名宮女,身體控制不住地開始篩糠般顫抖,臉色煞白如紙。

“噠、噠、噠…”

緩慢捻動紫檀手珠的聲音,在殿宇裡變得格外清晰,一下,又一下,節奏穩定得讓人心悸。

“看來當初扶持子楚,還弄出了不知進退的權臣。”

“子淵,你有什麼想法?”

聞言,熊啟起身,說道。

“回姑母,呂不韋勢大,吾想先離間兩者,再逼嫪毐動手,拔除在宮中的阻礙!”

聽到這話,華陽太后微微頷首說道:

“可以,順便把子楚留下來的那個賤人處理掉,礙本宮的眼!”

聞言,熊啟立刻知道華陽太后說的是誰,趙姬確實該處理了。

“是!”

……………………